这是人们最不愿来的地方,但无法避免,一年总要来一两次。那天,这儿聚集了上千人,来送别钱谷融先生。
天阴沉沉的,但照片上的钱老笑得灿烂。在冰冷的大厅,这笑容使人如沐阳光。 我手持菊花,望着钱老,心里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只有宁静的温馨。像往常一样,钱老静静地与我对视,耳畔是他说过无数遍的话:“懒惰无能,才能不去跟风,率性而为。”
他的名字,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熟知。他是父亲同时代的文友。“论文学是人学”发表后的惊涛骇浪中,父亲是认同他,并不人云亦云的笔友之一。钱老因此当了38年讲师,两年后,父亲因同类问题被赶出大学,贬至大西北27年。当时,父亲不止一次说钱先生了不起,是独立人格的君子!那时,我尚年少,对这些事茫然无知,但因父亲不大夸人,我记住了他少有的赞赏,也因此记住了钱谷融这个名字。落实政策后,钱老破格升为教授,父亲回故乡宁波当教授,两人不在同一城市,见面不易,但常在各种研讨会、活动中相遇。他们的来往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我一直无缘见他。父亲对钱老的评语只两个字:君子!印象深刻。
见到他很偶然。潍坊市作协老主席穆兄得知我与钱老住得近,几次要我代他去问候。我与钱老素昩平生,他又是个大名家,我不敢贸然去,拖了好几年。后来穆兄寄来几张照片,说怕遗失要我送去,我不能再找借口不去。我得到地址,想着打电话要说很多话,怎么介绍自己呢?还不如闯了去。一路上惴惴不安,还无端猜测会不会被赶出来。没想到,钱老对我,如同熟悉的朋友一样,毫不设防,谈笑风生,甚至没问一句我是谁。
就这样,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被钱老深深地吸引住了。这以后我常当不速之客不请自去,.在他的小屋喝茶、喝咖啡、吃水果,听他谈天说地,送去我的书,请他题字。后来还带去孩子、孙辈,甚至带去我的学生、邻居。每次去,钱老总说:“我喜欢你来,更喜欢你带孩子来。”看得出来这不是客套话,他真的喜欢有人去看他。即使桃李满天下,老人还是有些寂寞的。
我特别喜欢他送格非的那句“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几次请他转送给我。每次他都摇头,说此话对我不合适,后来为我题了“博爱存心”。他说看了我的书,觉得这四个字比较贴切。钱老居然洞察一切!这四个字后来我作了新出的散文集书名。书出版后送他,他翻着目录说,这四个字符书意,但字实在难看,早知你要作书名,该用毛笔好好写……然后大笑,我也跟着笑。在钱老身边,总感到有令人安心的气场。即使含意深刻的话,即使对那场匪夷所思的“大革命”,他都以淡淡的口吻,仿佛说别人的事。在他面前,有再多的委屈都不该说,有再想不通的事都会云淡风轻。
钱老对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流露的善意,使我觉得沉甸甸的厚重。他有次听说我不认路,笑我是路盲,又为我解嘲,说女孩子都不认路。他笑得最厉害的事,是徐中玉先生家近在咫尺,我去了多次,居然还会找不到。有次从他家出来,我要去看徐老,出了钱老家左拐,还是右拐,又忘了怎么走。正犹豫着,钱老送我到楼梯口,看我这样子,跟我下了楼,说他正好去长风公园,顺便送我过去,”免得你又东问西问找不到。”我笑,他也笑。他是国宝级的大师,我从未感到过盛气逼人,敬仰之余,更多是妥帖的暖意。
学校要为他做百岁大寿,穆兄说会专程来参加。我一直考虑送他什么礼物最合适。他生日那天,我猜一定有很多人去医院祝寿,不要去凑热闹了,没有去,买了一束花也没送。现在没处送了。
我不是钱老的弟子,也不敢自称朋友,我只是一个偶然认识他的“路人”。像许多见过钱老的人一样,我同样感受到他的“不争”,从而悟出了许多道理。“生命是进步的、乐天的。”这几年,每当遇到挫折时,我总会想起他对我说过几次的这句话。在茫然无措时,钱老的散淡、乐观,他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他常说的,“自己想好了才做”,就像暗夜里的一道闪电,给了我很多勇气,于是,我笑着继续走。
钱老走了,带着他的满腹经论,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最想说的只有五个字:“钱先生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