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洪信，来自武汉大学管理学院的一枚文艺汉子，在初高中时写作曾小有名气。因从小生活在苗寨，他的作品多是具有苗族风情的故事。在本期的未名园人物专刊，他用朴实的文字向我们娓娓道来一个留守儿童期盼爸爸回家团聚的故事，读来让人不禁感到一阵忧伤。
眼下时节已近年关，村外公路两旁，过肩高的枯黄的茅草皆抽出洁白的穗子，其间或有一二株山茶，火红的花在风中绽放，轻轻摇曳。
中午，一个扎着马尾女孩，穿着大红的棉袄，抱着布娃娃，坐在路边的枯黄的茅草地上。她时而抬头望着远方公路的尽头，时而俯身朝着娃娃细语。“妞妞乖，他是大人，说话作数的。”女孩轻声说着，抚摸着娃娃的头。娃娃有些褪色，却洗得很干净，睁着两个大眼睛，咧嘴笑着，有些憨。
“小丽，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是爷爷！小丽站起身，静静盯着爷爷看，皱着眉毛。爷爷看着小丽冻得通红的手，顿了顿，说：“小丽，你爸爸都说了，他今天就回来，怎么会骗你吗？你同我回去，外面冷得很！”小丽眨着大眼睛，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爷爷有些无奈，走过来，俯下身，用说悄悄话的语气跟小丽说：“小丽，午饭都做好了，你还不回去？你爸要是回来看见你饭都不吃，他就不高兴！”小丽低头沉默了一会，又抬头瞅瞅爷爷，终于还是转身往村子的方向走了，却仍不说话。
爷爷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小丽的爸爸出去打工好几年了，一直没回来。刚开始小丽还小，天天在家里闹着要见爸爸。爷爷哄不过来，就说，小丽不哭，你爸爸明天就回来！小丽往往是立刻破涕为笑，隔天就抱起那个布娃娃兴冲冲地往公路的方向赶，甚至不晓得回家。小丽性情孤僻，显得有些古怪，以至于村里的其他孩子都不大和她玩。
别人不和她玩，她就孤零零地在自家的四合院里面呆着。要么蹲在地上看着蚂蚁搬着各种小玩意往回赶，要么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屋檐下成双成对的燕子相互呢喃，飞进飞出。再或者抱起布娃娃坐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看着乌黑瓦片上方那片湛蓝的，四方的天空，很久不说话。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小丽她爸爸可是来了电话的，说今天早上要回来。虽然到了现在还没到，估计是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吧？爷爷加快脚步，慢慢追上了小丽……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中午吃了饭，祖孙二人坐到火坑边烤火。爷爷拿出那根紫色的二尺长烟杆，装好烟，伸到火坑里点上火，刚刚咂巴咂巴嘴想抽上一口，就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叫了起来，说是有人打电话给他。鲤村很偏，全村只有村委会有一台电话，电话打过来了就靠大喇叭把人叫过去。爷爷一惊，已经很久没人打电话给他了，会是谁呢？他把烟杆扔在一边，胡乱地披上一件大衣，急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爷爷是笑着回来的。他拾起烟杆美美地抽上一口，得意地看着小丽，“丫头，晓得不！你爸明天早上就要回来了，这回是他在电话里说的，错不了！”小丽立刻转过头睁大了眼睛，鼻子一酸，把头埋在妞妞怀里，不一会就传来幽幽的啜泣声。爷爷摸摸小丽的头，柔声道：“你爸爸回来了，你怎么可以哭呢？”“嗯……不哭……”小丽还是埋着头。“等你爸爸回来，叫他带你去县城玩！”“嗯……还要买好吃的……”“你爸爸赶路累了，你要给他捶背！”
……
直到第二天傍晚，爸爸也没有回来……
爷爷同小丽吃了晚饭，被隔壁的老头叫去打字牌了。小丽静静地坐在火坑边，也没有开灯。今夜月亮很好，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洒在家里的地板上，映着火坑上方袅袅的烟。
以前只要到了冬天的夜里，爸爸总会和小丽一起烤火，还给小丽讲很多故事。小丽的爸爸是个故事师傅，故事总是说不完。他照例会以一个历史故事作为开端，什么武王伐纣，孟姜女哭长城，薛仁贵征辽东都是极好的话题。接着，他会给小丽摆附近各个寨子的奇异故事。
小丽印象很深的是爸爸讲寨司相公的故事。“在我们这边，每个村寨都有一个护寨神仙，那就是寨司相公。我们鲤村的寨司相公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隔壁老营的寨司是一个二丈高的大公鸡！不过寨司相公都只晓得保佑自己的寨子，他们不太喜欢生人。像老营有一伙人，外出挖矿三年不曾回来。等到第四年的一个晚上赶回来，车子顺着马路开到村子外面，那伙人却发现原先是村子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老林子。他们以为司机开错路了，开到了荒郊野外，于是就停下来在车上睡一晚，准备第二天天亮再做打算。结果等他们醒了，却发现寨子又出现了！后来他们村的老人说，你们出去三年不回来，寨司相公恐怕是把你们给忘了。他可能是怕你们对寨子不利，所以用来法术把村子隐去了……
小丽突然就坐直了身子，她想到了些什么。也许爸爸下午就到了，却在村外被寨司相公用法术给困住了？糟了，爸爸他们那一伙人里面有好几个毛手毛脚的汉子，敢骂天敢骂地，要是得罪了寨司相公还了得！
小丽用灰把火星盖住，抱起妞妞，吱呀一声推门跑出去了。
月光如水，无处不可照及，周围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四下静得只有小丽的喘气声。再转过那个弯就可以看见公路了。那儿必定停有一辆大车……小丽从一个一米来高的坎上跳到公路上，脚板震得生疼。她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一看，路上却空空如也，哪来的车子和汉子？淡淡的月光洒在路上，清冷如水。小丽的脚有些崴到了，她抱着妞妞，一瘸一拐地在马路上慢慢走着，拖着身后淡黑的长长的影子。她又坐到了白天的那片草地上。
爸爸还没回来，她要等。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以前每到晚上，爸爸就经常带小丽去院子里看星星。他常常会指着其中的一颗说道：“看到没，那个星子就是牛郎，过去那个就是织女！他们两个中间那条白色的带子就是天河。当年王母娘娘抓住织女往回赶，牛郎可不干啊！他就一直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天上。王母一看，糟了，跑不过牛郎。于是她发了狠，拔下自己的簪子用力一划！”说到这，爸爸也用他的大手一划，“嗤！天上就出现了一条波涛滚滚的大河，牛郎过不去了！”小丽张着嘴，听的一愣一愣的。爸爸摸摸小丽的头，“这还不算完！织女回去后就一直不给王母好脸色，王母最后也拗不过她，只好让织女和牛郎在每年七月七日见上一面。到那个时候，人间的喜鹊就都不见了，它们都飞到了天上，架成一座桥，牛郎和织女就都在桥上相聚！”小丽一听觉得不对了，“爸，喜鹊怎么背得起人啊！”爸爸一脸不可置疑的样子，“喜鹊上了天，就成了喜鹊神仙，神仙还背不起两个人吗？”逗得小丽咯咯直笑。
还有一年夏天，爸爸到县城办事去了。晚上爷爷出去打字牌，小丽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仰头看星星。忽然吱呀一声门就开了，爸爸满头是汗，手上拿了个布娃娃。他得意地说：“丫头，这是爸爸在县城给你买的，你以后要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啊。”他捏了捏娃娃的两条辫子，自顾自地说：“嗯，就叫她做妞妞吧！以后爸爸不在你身边，你让她陪着玩。”
那天，天空阴沉沉的，乌黑的云朵重得像一块块铅垛子。小丽和爷爷跟着其他的小孩子和老人一路走到这片草地上，准备送爸爸他们上汽车去城里。小孩子们一个个都泪眼朦胧的，老人们也都拉着他们手不愿意松开。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一道又一道地按喇叭，爸爸他们才一步三回头上了车。谁知汽车一开动，小丽把先前答应爸爸要乖要听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撒腿就追了过去，喊着：“爸爸，你不要小丽了吗？爸爸，回来啊，你不要我了吗！”其他小孩看见小丽追，也都跟着追上去，老人们都拦不住。车在前面跑，孩子们就在后面追；车跑远了，后面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一道光柱往小丽这边打过来，“小丽！”是爷爷！爷爷拿着手电筒，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心疼地抱起小丽，“小丽，怎么不听话呢，又跑到这里来了！快同我回去！”小丽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呜……爷爷，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他不要我了吗？”爷爷鼻子有些酸，柔声道：“小丽乖，你爸爸明天回来，他明天就回来啊……”
爷爷把小丽背在背上往回赶，小丽则不停地抽泣。过了一会，她的抽泣声越来越轻，她咂巴咂吧嘴，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