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衡:不朴不华是谓真
民国时期在北京活跃的一批文人学者中,我时常觉得姓“马”的都很厉害,像嵊县马寅初、会稽马一浮、余杭马叙伦以及鄞县马幼渔、马叔平等等,都是响当当的超一流学者。但由于姓“马”的名人特别多,我又时常被搞得“头晕”,他们中有的是同乡,被誉为“浙东三马”;有的是兄弟,被称为“北大二马”或“一门五马”,如果你不熟悉的话,则很难厘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凑巧的是,“马”姓名流们似乎多半都出自浙省,难怪,当时北京的学界就把这批文人教授戏称为“浙江群马”。
在“群马”中最引人注目的大概要算是“鄞县五马”了,“五马”中以二哥马裕藻(幼渔)为首,携四弟马衡(叔平)、五弟马鉴(季明)、七弟马准(太玄)、九弟马廉(隅卿),兄弟五人都曾在北大、燕大等高等学府任教,一门俊彦,故又有“五马行空”之美称。
这里暂且只说一个马叔平。
马叔平先生以金石、考古称名于世,代表著作有《中国金石学概要》、《凡将斋金石丛稿》、《石鼓为秦刻石考》等,而《中国金石学概要》,被誉为是中国传统金石学的集大成者。郭沫若称他“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的朴学传统,而又锐意采用科学方法,使中国金石博古之学趋于近代化”。马叔平精研六书,对青铜器、汉魏石经、石鼓文等文字都了然于胸,在书法上,他几乎是篆、隶、真、行、草的全才,我看过几页他的行书诗简和楷书对联,与沈尹默的路数也稍接近,属“二王”、智永的风格,章法平匀,线条灵动自然,儒雅而有书卷味。当然,作为一名金石大家来说,他更精于篆书,同道故友如王国维、钱玄同、刘半农纪念碑上的碑额篆字,皆出自马氏手笔。他一幅篆书联:“执吾执射唯所好,不朴不华是谓真”,气息古雅,线条工稳,风格上倒也恰好属于“不朴不华”。难怪周作人在一篇回忆马叔平的文章赞其待人很是谦恭,人如其名,“既衡且平”,因此,在圈子中他有很好的人缘。
除了书法外,马叔平先生同样还精于篆刻。不过相对而言,他治印倒真是大金石家事雕虫艺,举重若轻,游刃有余。马叔平先生爱好金石考古之学,喜欢赏玩碑版书画,全出于个人的兴趣。他十九岁时即考取了秀才,后转而来上海考上南洋公学。因父亲与上海的“五金大王”叶澄衷交好,故马叔平被叶氏看中,成了叶家之“东床快婿”。所以结婚后,马叔平一直住在上海的洋房里过着非常优裕的生活,他兴趣广泛,能诗文书画,善昆曲、骑术等,地处江湾的“叶家花园”,就是他与妻舅们游园骑马的私家园子。说来不信,当年二哥马裕藻任北京大学国文系主任,网罗人才,召四弟马叔平入北大。其时,蔡元培还不知道他于金石学上的深厚造诣,看他骑术不错,就让他兼任体育老师,专门教学生骑马哩。
吴宓:三洲人士共惊闻
早年留学哈佛的吴宓教授,主攻的是西洋文学,曾与著名史学家陈寅恪、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然而,吴宓这个人,在生活常理、人情世故方面,他又出奇地单纯和幼稚,为此,他的轶闻趣事也最多。
吴宓先生的个性应该说非常独特。当年清华教授温源宁有一篇写吴宓的文章相当精彩,他说:“有的人非要介绍一百次不可,而且到了一百零一次,还得重新介绍。”但吴宓“只要见他一面,就再也忘不了”。他形容吴宓的脑袋“瘦削、苍白,形如炸弹”,而且也“像炸弹一样似乎就要爆炸”……
不过,吴先生最让人记住并传说的,不是他的形象,也不是他的学问,却是他的人生故事;而在他的各种故事中,则又以他失落的爱情故事最为凄婉。或许在旁人看来,几乎就是一场笑话或闹剧,但对真诚而又坦率的吴宓而言,却是他情感历程中一场失败的“马拉松”。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曾出版了煌煌十巨册的《吴宓日记》,其中颇多记载了吴宓内心丰富多彩的“情感历程”。不光是写日记,即便是写信、著书、讲课等,吴宓都是直抒胸臆,大胆剖析自己的感情,丝毫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自从爱上了自己太太的同学毛彦文后,便惊天动地,一发不收,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他都会表白自己的爱意,尽管多次遭拒,但他从不灰心。为了以示决意,吴宓还不惜丢下三个幼小子女,与自己结婚七年的发妻陈心一离婚。
然而,吴宓几乎是孤注一掷的良苦用心,却未能为他修来爱情正果,或许被他纠缠得厌烦了,也是为了以示决意,33岁的毛彦文却突然宣布欲嫁66岁、曾任民初国务总理的熊希龄,而饱受爱情痛苦的吴宓,一气写下数十首失恋诗,如:“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尽管悲愤归悲愤,但吴宓心里却非常坦诚,他不仅拿自己的诗四处发表,还于课堂上向学生诵读讲解,于是又成为学生们课余饭后之笑谈。难怪他的学生钱锺书也说他“胸无城府,常以其言情篇什中本事,为同学笺释之。众口流传,以为谈助。”
吴宓的字,多见以楷书。就我看过一些吴宓先生的信件、诗稿以及日记等,确实就是一手端正但说不上漂亮的小楷书,而且他的楷书稚气刻板有余,洒脱灵动不足。我估计除楷字外吴宓先生就不能草书或其他诸体,虽说他“本性浪漫”(陈寅恪语),但他的“浪漫”却被他的性格“缺陷”所制约,正如他的书法,或许也同样是性格的因素,决定了他始终停留在机械、笨拙的楷书阶段。
性格上的莫名冲动、无端猜疑、反复犹豫以及事后悔悟等等,使得吴宓先生在爱情之路上饱受挫折。然而可笑的是,尽管他不断“悔悟”,但“悔悟”了一百次,在一百零一次时他还是要“尝试”。当获知熊希龄驾鹤西归时,吴宓顿时又重燃希望爱火,再次向毛示爱,不料又一次彻底地铩羽而归……
“三洲人士共惊闻”,这就是吴宓,当然不是他的书法,而是他的爱情。
摘自《纸上性情——民国文人书法》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