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调理，找中医，于是我就有了一张名医李孝刚教授的处方。方子含一味马勃。我见了失笑：“你要我当一回焦大啊。”——《红楼梦》里的焦大不是被塞了一嘴马粪吗？然而我错了，孝刚告诉我，马勃非马粪，乃是一种菌类植物。

　　回家查药典，马勃条是这样写的：灰包科真菌，又名马屁勃等。且记载，相传古时候，灰包菌的治疗作用被放猪娃马勃发现，遂有了马勃之名。

　　唉，还焦大哩，还自以为幽了一默哩，我深为自己的记忆失误而惭愧。那我的错误印象来自何处？当然来自成语牛溲马勃呀。我即刻查《中国成语大辞典》，白纸黑字：“牛溲即牛溺，一说车前草；马勃，马屁勃，菌类植物。均为下贱之物。因比喻不值钱的东西。”我羞惭万分，这已不是我的记忆问题，而必是年轻时望文生义、不求甚解的粗疏态度所致了。

　　此成语出自《进学解》，韩愈的名篇，应是我十岁左右时熟读过的。我老老实实翻出《中华古文观止》，找到原文：

　　“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其下注曰：“牛溲：牛尿。可作药。马勃：药名，属菌类。”

　　难为情啊，常常，牛溲马勃被我信手拈来，似乎很懂的样子。真刀真枪起来，却原来是不懂装懂！一连几天，我陷入自责之中，把相关书籍一一翻查。

　　惭愧中，疑点却也浮出：牛溲，多有释为牛尿，“一说车前草”的。有的干脆仅释为车前草。而查车前草并无牛溲的别名。《本草纲目》车前条倒是有别名“牛遗”的。[时珍曰]称：“陆机诗疏云：此草好生道边及牛马迹中，故有车前、当道、马舄、牛遗之名。舄，足履也。”这里的牛遗显然不关牛溲事。相声里戏称黄酒为马尿，若称为牛尿也无妨，酒与尿，像啊。牛蹄印里长草，尽可以诗意地说是牛遗下此草，却不能说此草是牛撒的尿呀。尿与草，有哪一点相像呢？

　　那为什么牛溲会有车前草“一说”？我揣想是有细心人觉察到了，既然将马勃归属了植物，牛溲就不能再是动物之尿，所以要找出一种植物来相配。恰好车前别名牛遗，权且拿来用用。有点牵强，冠以“一说”。

　　疑问跟着来了，这牛溲的溲并非尿呀，是特指排尿的动词。而马勃的勃，我记得除常用意思之外还别有义项。查《康熙字典》，勃字条下分明引出《说文》：“排也，从力孛声。”如今诸辞书是难见“排”的踪影的，只剩下“勃然兴起”、“旺盛貌”……了。

　　由此可见昌黎先生用字之考究：牛溲马勃者，牛溲（尿）马勃（屎）也。牛溲的尿、马勃的屎，古代以至近代确实都是常用药。

　　打开中药图典，照片里的马勃俨然一坨马粪。搜索网络，马粪般的马勃玉照一大堆。网络还教我知道，马勃最普及的民间俗称是“马粪蛋”。我想，假如真有一个放猪娃发现了这玩艺儿，他的称呼不正应是马粪蛋吗？相传以放猪娃的名字来命名药材，这“相传”，观念是否太过超前？所以，灰包菌应先有马粪蛋之名，文人嫌其太俗，而昌黎名文在焉，遂借义为马粪的马勃作为大名入典。追溯到民国四年商务初版《辞源》，牛溲马勃果然有释如下：“牛溺马粪，皆物之贱者也。”

　　至此，昌黎文章之精妙毕现了：

　　传统中药材之四大来源不是矿物、植物、动物、杂物吗？请看：玉札丹砂，属矿物；赤箭青芝，属植物；牛溲马勃，属动物；败鼓之皮，属杂物。各司其职。植物已有赤箭青芝为代表，假如还拉来牛溲马勃变性充植物，挤占动物席位，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整个句子精准严密：不仅矿物、植物，连动物排泄物和废弃的日用品，好医生都可以用来治病救人。文起八代之衰的昌黎先生，那管笔，真不是瞎写写的。

　　梳理结果：牛溲马勃之马勃为马粪，药材马勃则为状似马粪的灰包菌。因为灰包菌取了马勃为大名而忽略了马勃曾是马粪别名这一事实，就与我只知马粪不知灰包菌一样，闹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