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送场部医院
梁钿是虹口中学的高中生,1969年6月来到黑龙江引龙河农场三分场,他个头不高,斯文白净,鼻梁上架着黑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
春节前后,龙镇至上海间开通直达临客,每天一班的列车载着大批知青回老家过年。离春节越近,留在农场过年的知青越少,留守人员分散在畜牧、炊事、运输等岗位,维持农场正常运转。1975年冬天,梁钿和我都没回家。
喜气洋洋地过完了春节,一天早上,梁钿说,好像有点感冒。卫生员给他量了体温,果然在发烧。于是让他吃点药,睡一天。白天大家虽各忙各的,但还时不时去看看他有没有好转。他精神不好,一整天没吃多少东西。一般感冒不足惧,但令人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染上出血热。晚上,我们几个为他检查前胸后背,没有发现出血点,可悬着的心却放不下,因为他的病情没好转,假如他患的是出血热,现在的治疗措施会出问题,根据我们农场的治疗经验,按感冒治疗出血热,治一个死一个。当天晚上,我陪他一起住在广播室,卫生员来打过针,他也准时吃了退烧药,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一点作用都没有。4点来钟,他说很难受,我给他量体温,体温进一步升高。
于是,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去家属区叫卫生员出诊,可是,敲一阵子他家门,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寻思可能睡得沉,又改去敲他家的窗,场区一片寂静,我边敲窗户边呼唤:“大夫,大夫,梁钿不行了。”可屋里还是没动静。农场的住房窗下就是炕,我确信他和家人听得到敲门和敲窗,但是,他无动于衷,气得我牙齿咬得咯咯响。分场卫生室的服务态度因人而异。过去,分场有个正宗的大夫,为人谦和,医术也高,自从他调场部医院后,卫生室的服务质量大不如从前,大家都说,这个新来的卫生员不是省油的灯。无奈,我只得回广播室,陪梁钿等天亮。等天放明,我再去叫门,卫生员终于吭声了,几分钟后,他来了,经检查,发现梁钿身上有出血点,见病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有点慌,于是让赶紧送场部医院。胶轮拖拉机是分场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我跑到机耕队宿舍,驾驶员闻讯,一骨碌爬起床,二话没说,赶紧发动机车。裹得严严实实的梁钿浑身瘫软,坐在胶轮拖拉机车头里。临开车前,我怒不可遏地对卫生员说,梁钿要是出事,你要负责的!
被确诊为出血热
三分场送来了出血热病人,消息立即传开了。医院领导赶来了、文卫科领导赶来了,经检查,梁钿被确诊为出血热。场部随即成立了抢救领导小组,其中有医院院长和卢德威大夫,文卫科科长高中凡亲任组长。梁钿的病情很凶险,医院实行一级护理,24小时医务人员值班。为了保证救治,场部仅有的几辆吉普车中留出一辆供抢救小组用。医疗组用这辆车跑黑河买回来抢救所需的“安宫牛黄丸”,医生不无神秘地告诉我们,这药丸是紧要关头救命的药,他们将其塞入垂危病人口中,曾使病人转危为安。还告诉我们,当时整个黑河地区仅有5颗,全买回来了。梁钿病情的会诊也得益于这辆车在北安和农场间奔走。
魏伯源、朱伟民和我等几个,每天从分场赶到场部轮流值班,一如现在医院里的护工。出血热的病程分几个阶段,首先是少尿期,在这个阶段,病人能否止住出血和排出尿液关系到生存。梁钿被输入有止血功能的维生素K和利尿功能的山梨醇后,我们急切期盼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可是,病情让人揪心,几个小时过去了,梁钿怎么也排不出尿,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尿意。连着几天都是这样,情况很严重。我忍不住去问大夫,梁钿这一关过得去吗?大夫告诉我,不好说,需再看一两天。
在病房,我们几个都一样,告诉梁钿病情在好转,没大事,可是,心里都非常焦虑。其实梁钿也心知肚明,这些年出血热听多了,谁都懂点所谓少尿期、多尿期,何况梁钿这个秀才呢。再说,输入这么多液体,而排出甚少,明摆着情况不正常。在我们眼里,梁钿有尿意便是天大的好事。为了保证医疗效果,医生要求我们记录下摄入与排出总量,凡是梁钿摄入的液体总量以及排尿总量,我们都一笔不落地记下。他排出的哪怕些许尿液,我们都细心倒入量筒,生怕洒在地上,影响精确计量。那些天梁钿的排尿量聊胜于无,我觉得似乎什么措施都效果有限。
出血热真的凶险异常。好不容易有尿了,可病情一下就跨过了进出平衡的槛,马上进入了多尿期。与前几天担心没尿相反,现在则担心排尿太多。梁钿不时有尿意,随着时不时将接到的尿倒入量筒,我们的心情变得愈加紧张。传说中多尿期病情更凶险,不少抢救病人出意外是在这个阶段。根据医生的关照和示范,我们给试管中的尿液加热,整个管子大半截呈白色,尿中蛋白超多。见到这个情形,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医生私下对我说,多尿的情况刹不住,梁钿随时会出危险,意外都是很突然的。经医生这么一说,我们几个忐忑不安,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梁钿生病后,关照我们不要告诉其家人。但是,眼下的状况令我们很纠结。告诉了,他家人得到消息赶过来至少三天,路途中的焦虑不言而喻。不告诉,弄不好会造成不可弥补的遗憾。为这事,我们几个反复商量。最后,还是决定冒次险,不告诉梁钿家人,一旦出了问题,我们一起做解释。
多尿期果然紧张,抢救过程一波三折,我已经记不得当时大夫们是怎么用药的,只记得有一天,我正在往水房挑煤,场部来电话,告知需要做好给梁钿输血的准备。消息经广播站一播出,大家撂下手中活立即汇拢来,在准备发车的拖拉机旁,与梁钿同是B型血的几个人二话没说,爬上车斗,有个O型血的,一边高声自诩是“万能输血者”,一边也翻身登上车,他们被迅速送到场部医院。30多年过去了,想到这一幕,我仍被知青手足之情所感动。
农场大夫琢磨出的中西医结合土办法,在实践中挺管用。经过十多天抢救,梁钿的体温渐趋正常,尿量也在正常值范围了,加热的试管中尿蛋白残留明显减少。我们都为梁钿感到高兴,他更有死里逃生的兴奋,话变多了,虽然人很虚弱,但躺在床上不时谈起患病过程中的各种感受。
病魔再次将他袭倒
终于,梁钿出院回分场了。经历过如此大难,我觉得梁钿更加珍视生命,珍视亲情,珍视友情。他多次提到,生命很脆弱,很容易说走就走了;没有这么多人尽心尽力抢救,他过不了这次的鬼门关,他还说,等到康复了,要去马鞍山看望姐姐,还要给我们几个护理者纪念品等等。
农场的条件怎能与上海相比,尤其是冬末,地窖里的蔬菜吃得差不多了,一般这时候,整天黄豆、土豆当家,除了豆浆、豆腐、黄豆汤,就是土豆片、土豆丝,吃的饭菜里见不到绿色。因此,当梁钿提出回上海休养,我们都没有表示不同意见。谁会想到,这竟铸成大错。
一天傍晚,通讯员从场部带回了给我的电报,看完电文,我愣在那里了,电报由护送梁钿回上海的魏伯源发来,电文说,我需处理完梁钿后事再回场。“后事”!梁钿死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生怕理解错误,但是,电报纸在几个人手里传阅之后,大家确信,电报传递的信息是:梁钿死了。
我揣着电报,一路飞奔,到场部的这10里地,一口气跑下来。我冲进场部医院,把电报塞到负责救治梁钿的医生手里,喘着大气一字一顿地说:“梁——钿——死——了!”医院的工作人员都围拢过来,起先大家都不敢相信,但电报传来的信息是明确的。扼腕叹息之余,有的说,梁钿不应该回上海,上海的医院对付出血热不及农场有经验。也有的说,梁钿应该在农场养一阵再回去。有个大夫斩钉截铁地说,梁钿如果真是病故,应该不是死于出血热。
不几天,上海传来确切的消息,梁钿死于爆发性肝炎。大病初愈的梁钿免疫力低下,出血热对他的身体有严重损伤,他理应好好静养,但是,死里逃生让他亢奋,频繁走亲访友,向人们倾诉重生的感受,他在不经意间遭肝炎病毒感染,病魔再次将他袭倒。他的病程进展很快,高烧旋即进入肝昏迷,终于不治。36年过去了,至今我保留着两件与梁钿有关的东西,一件是梁钿遗物中几张雷锋的图片,图片上的主人公是他的人生楷模。还有一件,是在他身后他家人遵照他的意思,送给我们几个护理者每人一本的照相簿,扉页上写着“送给梁钿的生前好友”,右下角贴着梁钿的照片,那定格在20多岁的形象,永远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