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喝酒。我应当是四五岁时就会为他打酒了。他那时只喝打的酒，不喜欢瓶装酒，于是我每天傍晚都拿着透明的玻璃杯摇摇晃晃走出大院，拐一个弯，走进酱油店，踮起脚把杯子放上柜台，说出一路背诵的话：“买两毛钱六十度的高粱酒。”两毛钱酒是一个透明玻璃杯的一小半容量，他每天晚上只喝那么多。我小时候胆子很小，所以每天傍晚说完这一句背了一路的话就如释重负。

　　我现在当然是一个看见过很多喝酒的男人的人了，我老在心里说，比起我父亲，实在差得远。喝酒的样子好看的人一定是真喜欢酒，生活里根本不能缺，缺了会无神的人。喝酒的样子好看的人一定是虽然那么渴望酒，却又总是斯斯文文从从容容，轻轻拿起杯子，也轻轻放下的人。喝酒的样子好看的人，一定不只是喝点儿葡萄酒、啤酒，而是能够喝烈性酒，虽是烈性，但又不面红耳赤，目光散乱，口吐昏语诳言，甚至哇哇大吐的人。喝酒的样子好看的人，一定是慢慢地喝着，还能慢慢地说着生活，说着苦难，说着世界大事，甚至慢慢说着《红楼梦》和《战争与和平》的人。喝酒的样子好看的人，一定是自己不太夹菜，但会为坐在旁边的儿子和女儿夹菜的人。我自以为是地说了这样一些标准，因为我的父亲的确就是这样一个喝酒的男人。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就觉得这简直是他的一个很有魅力的品质、气质，一个生命大标志。虽然他很多年遭受艰难，但是有这个标志在生命里，其实美好也已经在耀眼了。我虽然不常喝酒，但是我由衷喜欢酒，也是来自他的这个标志。

　　父亲突然去世，我赶到他身边，把他冰凉的手塞进被子的时候，心里遗憾地嘀咕，这只手里再没有酒杯了，我吃饭的时候也再不可能闻到从他的酒杯里飘出的白酒香味，那真是香！我一直没有问过他，在那很多年的艰难里，他有酒喝吗？

　　住在541弄的时候，我每天下午去幼儿园接妹妹。出了大院不久，就是一串街面房子，在一家人家的门口坐着的一个喝酒的男人。那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左腮颊明显突出，好像长了个不难看的瘤似的，挺直地坐在一把竹椅上，面前是一张方凳，上面放着酒和大头菜。那是从酱油店买来的大头菜，一片片撕下来放在小碟子里。他挺直地慢慢地喝着白酒，嚼着大头菜，看着路上的行人和不多的车。不下雨的傍晚，我去接妹妹，都看见他。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他坐在那儿便是一条路上傍晚的安宁和满足。无论有没有夕阳在天上，他好像自管自地已经是第一颗闪烁的星了。他也是轻轻拿起酒杯，轻轻放下，嚼大头菜的时候目光里全是含蓄的香味。我回家对外祖母说：“我要吃大头菜，就是酱油店买的那种大头菜！”

　　长大以后，不住在541弄了，有一次走过，看见街面房子的门口站着一个人，我就问：“我小时候经过这里，有个男的，很高大的，总坐在这里喝酒，吃的是大头菜，他现在好吗？”“哦，他死了，有好几年了。”

　　我有些叹息。好像一幅挂了很久的画从墙上卸下。但其实是卸不下的，一个人的记忆也是美术馆，路边一个高大男人简陋挺直的喝酒的样子，小碟子里的大头菜，既然乐趣和诗意都很多，那挂起来也便是一生了。 

　　我有个姨妈住在长江边的乡下。我去乡下玩的时候喜欢住在她家，因为她家孩子多，很热闹。

　　姨父解放前出生富裕，所以现在的生活就属于“地富反坏”有些艰辛了。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农民神采，说他是教书先生人人会信，可是偏偏地里的活儿他又样样干得优美。他也是喝酒人，姨妈坐在灶前对我说：“他喝了一辈子了！”他是每天晚上喝。晚饭的时候，姨妈都要煎两个荷包蛋给我吃，姨父的面前只有咸菜、咸萝卜，有时也有咸鱼，我不记得有过肉。姨父笑嘻嘻地喝着白酒，他还真讲究，用的是一个透明的小酒杯。

　　我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的小杯子，看着他的慢条斯理，我在想，我的这个“地富反坏”的姨父坏在哪儿呢？他怎么总是笑嘻嘻的？他喝了一辈子，难道也笑一辈子吗？我很想夹一个荷包蛋给他喝酒吃，可是我知道他不会吃。三年困难时期的时候，我再去姨妈家，姨父喝的酒变成深颜色了，我闻闻，那不是酒，因为没有酒，他只能喝杯醋了！他还是那样，慢条斯理，笑嘻嘻，他也许就是会笑一辈子的。

　　前些年，我去看姨妈，给了她一些零用钱，我对姨妈说：“姨妈，你买荷包蛋吃吧！”说着，我流下泪。“清明的时候，你买瓶酒带给姨父，他喝了一辈子了。”姨妈说：“儿子啊，你姨父要是知道是你买酒给他喝，他要高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