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活到九十了，忽然想起我一生中的第一个朋友。我也只记得他的名字叫Zong Yo，大家是用上海话这样叫他的。Zong Yo这两个汉字怎么写，不知道，中国人取名字爱讨好口彩，可能是“宗耀”吧。我和他相识时实在太小，现在连他的面貌我也想不出来了。

　　1923年我出生在上海虹口区闵行路峨眉路口。这是沿马路的双层房子，楼下是我父亲开的西式木器号，楼上是我的家。我就生在这里。我家东隔壁是一家中式裁缝店，它隔壁便是弄堂，叫西新康里，弄堂口有一间过街楼，也属于裁缝店，是它的工场。

　　裁缝店老板是宁波人，Zong Yo是他的儿子，跟我差不多大小，两人自从能自己走路以后，一直互相来往，大人不管，反正也不会离开他们身边。我们两家在晒台有堵矮墙隔开，我们就爬墙而过，不用下楼走大门。我们两个玩什么已经毫无印象，总不外乎我上他家玩他的东西，吃他的宁波零食，他上我家玩我的东西，吃我的广东零食。我们之间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只除了我要学宁波裁缝师傅做衣服，把好好一件上衣剪去袖子改做马甲，闯了一次大祸，也幸亏宁波裁缝师傅帮我把马甲做好，仍旧可以穿，还挺漂亮的。不过这事跟Zong Yo没有关系。

　　我和Zong Yo就这样三岁、四岁、五岁一起玩，五岁我就回广州去了。我们一定没有难舍难分的那种分离样子。因为我自己也糊里糊涂，不知道大人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他就更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两个人大概就像平时那样，妈妈要带我去小菜场，跟他分一分手，过一会儿又要见面的。可这一来我们就远隔千里了。等到我十年后1938年重回上海，家已经搬到四川路北京路，虹口区已成为日军占领区，我再没能回去看看，我再也没见过这位老朋友Zong Yo，不过说实在话，后来朋友多了，也没怎么想起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