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民间,在有竹子生长的地方,曾生长过一种优美的文字:竹枝词。“铁笛销沉五百年,风流无复继诗仙”——没错,所谓竹枝词正是诗词歌赋之一种,乃当年江南文人眼里的风流之最,仙气横溢,铁笛销沉之后没有理由不任其拔节破土、竹繁枝茂。行吟沪渎的竹枝词人虽然名气都不很大、档次都不很高,但无例外的雅健清新,“采风向吴中,问俗到申江”,本帮的气韵尤其郁勃,和李煜、李清照们也有得一拼。
比如“江村烟景足盘桓,两岸无山野色宽”;再比如“吴淞东去达重洋,万里风樯咫尺望”……
滨江而居,傍海而行,“半是江声半海潮”,上海的竹枝词宛若水生,随便捞起一把,无不湿嗒嗒水花四溅。“离披雨笠与烟蓑,欸乃声声放棹过”;“纵无山水类穷乡,亦有烟波竹树光”……
经典词作,耳熟能详的都是长短句,上千年的揉搓捶打,塑就了它们参差的身段。但扩展到了竹枝却不是了,七字四句,规格齐整,上下一般粗,和七绝一个模样;民谣气派,俚曲韵致,里外草根香,同乐府一种风骨。若追本溯源,脱不开刘梦得的干系。“竹枝九章”,自其滥觞;“道是无晴还有晴”的谐声双关,也是他采自巴渝的乡野智慧。从内容到形式,生面别开,从此风流云散去。后世追者无数,唱和不绝如缕。唯其内在的约束蓬松,没有千篇一律的格律强迫,容俗入雅,上手便易,怎么得意怎么来;允许散养土培,鼓励精创短制,与当下的微博堪称衣钵同源,相知间流转,自媒体而已,哪怕吟豁了边又有什么不可以。
闲来掐几节竹枝,随手拗一盏相框,把即时的心境镶嵌其中,存照细品,真乃回味无穷。“雨后林深竹笋肥,渡头风急柳花飞。柴门不掩绿阴晴,人在闲窗试苎衣。”竹枝词据称是文人对民间歌谣的介入和改造,但这种深藏的淡泊与自由,却分明是民风对文人的心灵滋养。
步刘禹锡后尘,上海文人对竹枝词同样从喜好开始,以填词介入,再顽固的土风,也免不了因此串味:“榜头顷刻判枯荣,一落孙山泪欲盈。终日自言还自语,读书原不为功名。”顺口一溜的节奏还在,却被兑入了酸文假醋,明明孙山旁落,心头堵满块垒,童生还要自找台阶,偏说不为功名。
名士优倡对竹枝词的介入,虽有工丽其辞、含蓄其情之功,但突出的亮点,不在外饰,而在内蕴,极大地丰富了它的记忆功能,可补正史之阙。翻开现存的上海竹枝词,“或抒过眼之繁华,或溯赏心之乐事”,风物人情,比比皆是,对于认知一座渔舟晚唱、苇荻萧萧的老城,不失为最佳蓝本。
“静安古寺镇江边,沧海曾生几变田”。谁能想到啊,如今车水马龙的闹市中心静安寺,居然曾镇守江边,卧听奔涛。至于“妾住龙华十八湾,湾湾曲似妾回肠”的地形地貌,任凭今人如何揣摩,只怕也难以还原了。还有吾辈无缘领教的“密饵糍团和粉食,九斤烂煮大场鸡”;“佘山茗叶胜寻常,制焙初成气更香”;以及周浦的“玉箸鱼”,松江“白质黑章三四点”的四腮鲈,露香园甘美无比的水蜜桃……统统只能归于“一个美丽的传说”了。
倘以价值排序,上海竹枝词的不朽在鉴史,聊胜志乘。“上海城周九里围,箭台廿座插军麾。”先民抗倭的这一幕壁垒怒耸,如今绝迹久矣。“江南赋重冠寰中,地薄民稠岁少丰”,其生计惨淡,竟至“十家往往九家空”。某些时尚作家笔下的风月上海、黄金民国,在亲历者的眼中却是:“共和民国尊民意,立法机关地位高。惭愧兄弟登议席,竟无一事慰民劳。”以偏概全的矫情,哪里敌得过秉笔的实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