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宫藏清徐扬《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图》描绘了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农历正月初一“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天文瑞像以及文武朝贺、百姓欢腾的场景。
要说天人感应,得先说说《春秋》。《春秋》逢灾异必书。清代的赵翼在《廿二史劄记》卷二中反问:“如果与人无涉,则圣人亦何事多费此笔墨哉?”圣人“作”《春秋》,当不至于无缘无故地记灾异,可惜其原因圣人自己没说。西汉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将圣人之意阐释了一番,认为上天降下灾异是为了警示不好好治国的君主:“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之后,刘向、歆父子等人也有类似的阐发。东汉班固作《汉书》,将众人的说法整理了一番,记载在《五行志》里,推演阴阳灾异以儆帝王。从此中国历代的正史里就多了个“五行志”。
两汉之际阴阳五行、天人感应说大行其道,大到天有日食,小到庭生芝草,都可能影响皇帝的决策。南朝范晔博览诸家后汉著述,详悉历史事件,以编撰《后汉书》,自然不可能回避这些现象。其书又因袭《汉书》体例,拟作十志,班固首创《五行志》的用意,他也不可能不去揣度。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再作一篇《五行志》,就死于非命。不过,我们仍然可以从《后汉书》的本纪中一窥他对天人感应的态度。
《后汉书》的本纪很像是皇帝们的工作日志,它们简单地记录着下面一些事情:职务任免、死亡通告、战事、祭祀、诏书(包括基本的行政命令、赦令、赈济等)、祥瑞灾异……为体现史书的客观性,作者除了卷末的“论”外不置一词。一条条记载单调地列在那里,简直就是“断烂朝报”,看了难免让人昏昏欲睡。可是且慢,我们忽然在《安帝纪》中发现了这样一句话,暴露了作者的马脚:“元初三年春……东平陆上言木连理。”这句话是说汉安帝元初三年的春天,东平陆这个地方的官员上书说他们那里发现了木连理。木连理是一种虽不同根、但上部枝干连生在一起的树,当时被视为祥瑞。出现了祥瑞本应是好事情,问题出在“上言”二字上。本来,说“东平陆见木连理”不就行了?可作者仿佛不信,偏偏用了“上言”二字。唐代李贤等人为《后汉书》作注,引范晔《序例》解释道:“自安帝以下,王道衰缺,容或虚饰,故书某处上言也。”
没错,东汉自安帝以后国运日下,《安帝纪》也成了《后汉书》诸帝纪的分水岭。在《安帝纪》以前,范晔遇祥瑞则直言某祥见某地,如光武帝建武十二年六月“黄龙见东阿”,章帝元和二年二月“凤皇集肥城”;遇灾异也直书某地有某灾,如明帝永平三年“京师及郡国七大水”,和帝永元元年七月“会稽山崩”。在本纪的记载中,每遇灾异,皇帝往往下诏罪己;若遇祥瑞,皇帝还会颁布些赏赐。范晔还在《章帝纪》末的“论”中说:“(章帝)在位十三年,郡国所上符瑞,合于图书者数百千所。呜呼懋哉!”范晔盛赞汉章帝宽厚忠恕,德被天下,因此全国各地屡现祥瑞,真是美事啊!行文至此,全然一副虔诚信奉天人感应的样子。
然而从安帝开始,情况为之一变。范晔在本纪中仍直书灾异,记载祥瑞的方法却全部变为“某处上言某某”,或干脆“某处言某某”。如安帝延光四年正月“东郡言黄龙二、麒麟一见濮阳”,桓帝永康元年八月“魏郡言嘉禾生,甘露降。巴郡言黄龙见”。此后的本纪里不仅灾异连连,更是出现了无数的“某处言某某(祥瑞)”。
在桓帝永康元年八月“巴郡言黄龙见”例中,李贤注引用司马彪《续汉志》的话,说明了这件事情的原委:“时人欲就沱浴,见沱水浊,因戏相恐:‘此中有黄龙。’语遂行人间,闻郡,欲以为美,故上言之,时史以书帝纪。桓帝政化衰缺,而多言瑞应,皆此类也。”
人们在沱水里洗澡,看到水很浑浊,就开玩笑地互相吓唬:“水里有黄龙。”流言传到皇帝那里,就被史官当作瑞应记录了下来。司马彪明确表示,桓帝在位期间,许多瑞应都是像这样得来的,根本不是事实,全是以讹传讹。范晔采摭各家后汉史作《后汉书》,于此处书以“巴郡言黄龙见”,显然是接受了司马彪的这一观点。那么问题就在于,以讹传讹的事情太常见了,以为水浊便是有黄龙的事情也很有可能在别处发生,难道在王道荡荡的时代,司马彪、范晔们就完全不怀疑黄龙是以这样的原因出现的吗?
在李贤注中得以保存的《序例》片段中,我们看到范晔曾说:“王道衰缺,容或虚饰。”王道衰缺的时候天降祥瑞恐怕都是编造的,因此他才处处书以“上言”。而范晔还曾说过:“凡瑞应……政事多美,近于有实。”这就等于挑明,在他心中,即使是政通人和的时代,祥瑞的出现也仅仅“有可能是真的”。因此,范晔虽在《安帝纪》以前的帝纪中多次写下“某某(祥瑞)见某处”,但他对这些祥瑞的真实态度也远非他笔下记载的那么明确。
由此推断,《后汉书》本纪中记载祥瑞与灾异的笔法,哪怕是看似客观的“某某见某处”,其实也全都加上了作者的主观判断,这些判断的依据就是基于天人感应的“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而作者自己,虽据天人感应观制订了写作体例,却似乎并不将此观念奉为圭臬。相反,作为读者的我们感到,范晔一方面十分清楚天人感应的运作方式,另一方面又操纵和利用之来表达对某代朝政的褒贬。
说起“操纵”天人感应观,其实范晔之前的班固就在《汉书·五行志》里做过,只不过他的手段过于拙劣,多遭后人指责。尤其是唐代的史学理论家刘知幾,在《史通》里以一整卷篇幅说其舛误,其切中肯綮者莫过于第三科“释灾多滥”,而尤以“影响不接,牵引相会”为著(《史通》卷十九《五行志错误》)。然而班固在《汉书》中曾为擅言阴阳灾异者如夏侯胜、京房等人立合传,以其“假经设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乎‘亿则屡中’”作结(《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既然班固批评他们“猜得多了总有猜对的时候”,并非道术通明,那么就难以想象他自己也会笃信阴阳灾异。也许正因为班固熟悉天人感应的套路,方可在《五行志》中将其利用,不惜牵强附会地将灾异与政事相连,以“神道设教”之法,警示在当时的体制下权力不受任何制约的皇帝们。至于他本人是否信奉天人感应,从他留下的《汉书》来看,至少是值得怀疑的。
范晔自负才高,研读班固《汉书》,认为其书 “唯志可推”,因此打算效仿《汉书》,“遍作诸志”,“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狱中与诸甥姪书》)。想必在读到《汉书·五行志》时,范晔也是读出了其良苦用心,才一发此言的吧?虽然他的《五行志》并没有完成,但我们还是从本纪中读出了他对班固操纵天人感应观的理解与同情,并欲以更隐微的手段“正一代得失”的抱负。至于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信奉天人感应,答案同班固一样,都很模糊。但对后世读者来说,尤其是意欲以史为鉴的帝王来说,这也许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