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繁华喧嚣的南京路一路向西,拐进深幽狭窄的泰兴路,穿过略显嘈杂的吴江路,一座铁艺牌坊赫然在列,匾额上写着大大的“张园”二字。穿过牌坊,一幢幢石库门住宅瞬时映入眼帘,红砖青瓦,白色门头,亦中亦西,仿佛一下进入那一段旖旎的摩登时光。今年年底,正是张园中的第一高楼安垲第建成120周年,就让我们重温一下当年安垲第的盛世。
前史
安垲第建成前的张园
提起张园,现在的人多感到陌生,但在一个世纪之前,它是沪上首屈一指的娱乐场所,与愚园、徐园一起并称海上“三大名园”,亦是近代第一批向普通民众开放的私家园林之一。从1885年4月17日开园直至1919年闭园出售,张园历经多次扩建改造,不仅成为当时最著名的集娱乐、休闲、集会于一体的社交场所,更见证了清末民初改朝换代之际上海这座新兴港口城市的急速蜕变。当年什么东西最时新、最流行,都可第一时间在张园尝鲜;一些盛大的集会、演说、展览也常假座张园举办。张园之所以能在当时众多海上园林中一枝独秀,绝非一蹴而就。
张园开园伊始,后期一些建筑还没造好,许多新娱乐也没引进,主要以园林景色之胜招揽游客,而张叔和对花园的经营也确实别具匠心。张园本就具有西式花园开阔齐整的风格,他接手后,又在原园之西购得农田近40亩,辟为园区。全园面积最大时达61.52亩,为当时上海私家园林之最。张园不仅面积广阔,园林布置也极具特色。在园东南有带状曲池一泓,通过敷设在地下的管道和园外小河相连,池中活水潆绕,岸边插植垂柳。池中有小岛一座,岛上遍植松竹,另有数桥跨之,皆请海上名人题名。园内还雇佣花匠,栽培了许多名花佳草,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四时不断。园中沙路两侧皆植大批树木,既可遮阳,又可避雨。园东、西各有荷沼一洼,每当盛夏时节,荷叶田田,莲花朵朵,美不胜收。园西北有花房三四处,皆以琉璃为之,其中奇花异草、罗列殆满,多为国外引进品种,可供售卖。园西南角建有假山,假山之顶设一幢日式板屋,全木结构,洁白明净。因在假山之顶,可登高望远,风景绝佳。张园吸取西式花园的治园理念,兼具干净、整洁的优点,曾被认为是最合于卫生之道的新式花园。
随着园林不断扩大,为丰富园中娱乐设施,张叔和在园西南又兴建了一幢洋楼。这里本有一座被层林环抱的旧式洋楼,名曰“碧云深处”。新建洋楼则曰“海天胜处”,是沪上有名的戏剧舞台,游园旺季几乎每晚都有演出,包括昆剧、髦儿戏、北方曲艺、滩簧、早期话剧、杂技、魔术等,还有茶点供应,让人边吃边玩,一时往来游客日益增多。但张叔和仍不满足,他还在酝酿一个更大的工程,安垲第的建造。而真正使张园闻名遐迩、门庭若市的,正是1893年安垲第的竣工。这一两层洋楼的出现,使得大型集会成为可能,改变了张园的社会功能。
盛景
1893年起张园的辉煌二十年
安垲第始建于1892年9月12日,由有恒洋行英国工程师景斯美(Kingsmill, T. W. )、庵景生(B. Atkinson,)二人设计,浙西名匠何祖安承建。
安垲第从设计到建造都颇为用心,两个设计师甚至日日到现场监督,以求各处细节均与设计稿不差分毫。整整历时一年,方于1893年10月竣工,英文名Arcadia Hall,意为世外桃源,与“味莼园”意思相通,中文名则取其谐音“安垲第”,有时也写作“安恺第”。这个名字起得极有创意,不仅音和,同时“垲第”通“恺弟(悌)”,有和乐平易之意,又与“安”相连,更添平安和美之感。安垲第楼内各景,亦以英文命名,有高览台、佛蓝亭、朴处阁等名目。整幢楼高大巍峨,分上下二层,可容千人同居一室,楼侧还有角楼一座,为当时上海最高建筑,登高远望,申城景色尽收眼底。除了这些亭台楼阁外,安垲第门前还有一片广阔的大草坪,可容纳数千人,是举行室外大型群众性集会的最佳场所。
因交通便利、场地开阔、游人如织,张园还非常适宜举办各类展览,从早期的花展、画展到后来规模庞大的赛珍会、赈灾会、出品协会等,张园几度成为世界奇珍异宝的集聚之地,同时也将展览这一新兴活动带到普通市民的生活中。而这些活动几乎没有例外,都将张园第一高楼安垲第作为最重要的场所。如1907年5月,为赈济江淮等地水灾,上海中外绅商在张园举办万国赛珍会,以安垲第为中心,在两侧搭棚,举行演说、表演、义卖等各种活动,而最能体现这次活动性质的各国物品陈列所则设在了安垲第正厅,美、英、德、日、法、俄等九国绅商在此义卖各国特色物品,短短三天,就筹得善款1.2万元,影响巨大。
张园不仅是一个供人游玩的娱乐场所,还是一个会客宴请的社交场所。为了适应游客的多样化需求,张园的餐饮设施也很齐备,安垲第大楼可提供包场,夜间还有电灯照明。食物种类则一应俱全,无论中西大餐、香茗点心、中外名酒,皆有供应,并可接受预订。园中曲池内还设无锡灯船(水上酒家),售卖中式船菜,游人登舟把盏,风味别具。因此,不管是三五人的小聚,或是上百人的盛宴,都常在此举行,至如祝寿庆生、婚丧嫁娶等红白喜事,也常假借此处举办。如1896年3月,上海官商宴请出国访问路过上海的李鸿章,便假张园安垲第肆宴设席,为其饯行。除此类大型官宴外,一些沪上名流的寿宴也举办得有声有色:如1886年10月6日,张叔和邀请中西宾客莅临张园,为著名文人袁祖志庆祝六十岁生日;1890年4月27日,申报主笔何桂笙五十岁生日,亦在张园设宴,张叔和、王韬、蔡钧等22人到场祝寿。
那么,在张园宴客一般需花费多少呢?据《上海指南》介绍,张园的公开价目是:“包租安垲第,一日价四五十元,茶房另给十二元,夜加电灯费十二元,礼拜日酌加租价。如事关公益,亦可酌减。假座燕客,每次给煤水及伺候人等各费共十四元。厨房代办酒席,每桌自五元至十余元不等。”当然,这是一般宴客的价格,至于豪宴则当别论。盛宣怀档案中有一份张园公宴用款清单,里面详细记下了某次宴会的各项支出,共用洋达一千四百六十余元,另加规银二十九两,其金额之巨足以令人咋舌。当时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一般在5到10元之间,即使如小商人、小职员等月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元,还要养活一家老小四五口人。而张园这一顿饭就花去1000多元,确实骇人,足见盛家的派头,也可见张园之消费也非一般平头百姓消受得起的。
看戏、喝茶、游艺、展览……张园内的活动固然精彩纷呈,但大多仍属传统游园活动的延续和发展。不过,自1893年安垲第大楼修竣后,因其楼宇宏伟、厅堂阔大,非常适宜举办各类群众集会,在1900年前后逐渐成为清末上海各界集会、演说的首选之地,诸如拒法、拒俄、拒日、拒美、保路、自治、纪念等各类重大政治活动多假张园举行。参加人员则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士农工商,有政府官员,有知名学者,也有商界精英;秉持的主张也各不相同,有激进的革命派,也有保守的改良派。如此多的民众政治集会喷涌而现,这在以前的花园是从未有过的,也是张园最具特色的一点——它不仅是一个娱乐场所,更是一个政治空间,是现代市民关心公共议题、参与政治活动的一个重要场所。在中国传统社会,政府官员与普通百姓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鸿沟,一般平头百姓几乎不问国事,社会也没有提供空间让他们参与。然而,自近代以来,孱弱无能的清政府在面对西方侵略时屡次做出丧权辱国之举,不但颜面尽失,更在国内引起严重信任危机。当政府不能有效解决国难问题时,民众的主人翁精神便会被空前激发,尤其是在一部分知识分子中间,并且通过他们的演说宣讲,像一个火球一般在普通民众心中爆发。而张园地处租界,不受清政府管辖的开放性和自由性,则不啻为这种传播提供了最好的舞台。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11月3日上海商团和同盟会敢死队联合攻打江南制造局,上海光复。不过上海虽然得以光复,全国不少地方却仍处于战时,革命形势异常严峻,因此为革命军筹集军饷便成了当务之急。1911年12月2日,沪军都督府在张园召开筹饷大会,这也是上海光复后第一次盛大会议,商业、学会、书业、珠宝业、米豆业各商团先后莅临。大会召开半小时后,有贵宾驾临,沪军都督陈英士携武汉前敌总司令黄兴、苏州都督程德全莅临会场。一开始,众人皆不识总司令黄兴之庐山真面,经陈都督介绍后,全场一致起立,竞相争睹仪容,一时间掌声如雷。黄兴演讲完毕后,听众纷纷起立捐款,是日,临时捐助者有三万余金之多,另有愿捐房租者十数人,还有大达公司愿将三个月内收入尽数捐助军饷,待散会时已然钟敲五下。而据报载,是日筹饷大会之所以能如此成功,实在要归功于总司令黄兴慷慨陈词的感召力。
其后,12月3日与12月4日,上海各界又接连在张园召开了共和建设会成立大会和北伐联合会成立大会。姚文栋、章驾时等相继演说,誓将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之国,把已然熊熊燃烧的革命热情推向沸点。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宣告成立,中国历史由此进入一个新纪元。为了庆祝新政府成立,1911年12月31日到1912年1月2日,沪上各界在张园召开东南光复纪念大会,以入场券筹得之资充助军饷。
这一系列活动的召开无不说明在辛亥革命期间,张园已然成为各界进步人士策划反清、宣扬革命的聚集地,在号召民众驱除旧习,推翻帝制,迎接共和的过程中为革命党人提供了重要的场所。
后传
张叔和逝世后的一堵断壁残垣
张园真正的黄金时代,是从1893年安垲第落成直至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这十几年间,其时,每日客流不息,莺歌燕舞,一派繁华之景。然而,到二十世纪第一个十年之末,虽然还在盛景时光,却已开始流露出了一丝日暮气息。1909年爱俪园建成开放,一跃而为当时上海最大的私家花园,有“海上大观园”之美誉,成为堪与张园媲美的公共活动场所。然要说真正导致张园衰落,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大批新兴娱乐场所的兴起所造成的巨大冲击。到1914年,张叔和的财力似乎亦碰到问题,无力再对张园进行大规模改造,张园越发荒废。1918年,张叔和更因拖欠修缮费事宜而被控告到公共公廨,由此亦可见张氏经济之拮据。而张叔和的命运似乎也与张园休戚相关,就在张园停业待售之际,张叔和也于1919年1月13日病逝。进入20年代,张氏产业被相继出售,此地兴建起一排排石库门建筑。
如今,一个世纪过去了,昔日的园林景致早已消散在成排连栋的石库门住房中,那些辉煌的过往也在岁月流逝中渐渐淡出。只有当年第一高楼安垲第,还有部分建筑被保留了下来,据考证,77号大院即为原先的安垲第改建而来,尖耸的屋顶、大气的回廊,略显陈旧,却孤傲高洁,自有一派气象。遥想当年此处衣香鬓影、裙屐往来之胜景,不胜几多唏嘘。建筑会颓败、倾圮,乃至消失,但历史不会遗忘这座花园,以及这座花园经历的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