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文学家扬雄就书法是人的心灵描绘说过一句名言:”书,心画也。“清人刘熙载深悟扬雄之意,进一步诠释道:“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字如其人的说法流行书坛。今年六月,在北京故宫武英殿举办的第六编历代书画展上,我有幸领略了唐代大诗人李白“字如其人”的艺术风采。诗界谪仙李白的诗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但李白的字却存世稀有,仅留下一幅这次展出的《上阳台帖》。
《上阳台帖》是李白书写的一首四言诗,秉承他一贯的大气跌宕,雄漫洒脱的风格。全诗十六个字:“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诗后有九字落款:“十八日上阳台书,李白。”名人书画历来是艺界宠物,评论如潮,褒贬纷繁。李白自己就评论过别人的作品。比如,他用诗来评论王羲之的字,他有一首《王右军》,其中有这样两句:“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后来赵孟頫诠释道:“右军潇洒本清真,落笔奔腾势入神。”说的是一个意思。李白为诗界泰斗,对他的字向来就有:“新鲜秀拔,呼吸清淑,摆脱尘凡,飘飘手有仙气。”之赞誉。他的这幅《上阳台帖》诗格豪放,字势雄浑,笔划丰腴,符合李白性格特征和盛唐时代书风,更是吸引了历代文贤英豪之眼球。在帖卷上除了李白的25个字,还留有几十款历代帝王、高僧、文豪的题识和鉴藏印章。特别是宋徽宗用他价值连城的瘦金体恭谨地写下题识:“太白尝作行书,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画飘逸,豪气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诗鸣也。”后来,乾隆皇帝在题识中谈到,宋徽宗的题识不单指这幅《上阳台帖》,而是对李白书法的总体评价。
宋徽宗比我们更有幸,他能见到不止一幅李白的书法作品。但换个角度想,或许是我们比宋徽宗更有幸,因为我们在同一幅帖卷上能看到李白和宋徽宗身后的帝皇遗墨,文豪书法以及妙思纷呈的观感。这是宋徽宗历史性的遗憾,也是我们历史性的幸运。其实,这就是一件文物在生生不息历史长河中的价值和生命力。眼前的这幅《上阳台帖》已具有了远超过李白四言诗的生命张力。在这种张力面前,无论是它的书写者,题识者,收藏者,鉴赏者,都是历史的匆匆过客而已,在近似于拉洋片般的过眼烟云中,她体现着历史主人的永恒。值得欣慰的是,所有过客的云水风雷也就浸润在她的永恒之中。这是文物的气度,因此,文物是无价的。
如今,我这个小老百姓何德何能,可以背手凸肚地观赏这《上阳台帖》?在故宫的展位上贴着一张白色小卡片,平平淡淡地印着一行小字:“新中国成立后由张伯驹先生赠予毛主席,毛主席转交故宫博物院收藏。”一位名士,一位领袖,在上世纪交手接力,将《上阳台帖》送到大众面前,惊天地,泣鬼神。《收藏》杂志今年第六、七两期连载了国内六位大收藏家的事迹,其中讲述了张伯驹为防止珍贵文物流失海外,倾豪资举巨债,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收藏保护了一批顶级文物。我追根寻源,翻开任凤霞女士所著的《一代名士张伯驹》(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在“诚献瑰宝,世代流芳”一章中记载:“伯驹割爱,通过统战部徐冰同志将此帖转呈毛主席,并在附信中写道:‘现将李白仅存于世的书法墨迹《上阳台帖》呈献毛主席,仅供观赏……’毛主席收到此帖,观赏数日,也十分爱惜,后嘱中共中央办公厅转交故宫博物院珍藏。”书中还记录了1956年张伯驹夫妇,为支援国家建设,将《平复帖》《张好好诗卷》《道服赞》《游春图》《诸上座帖》等一大批顶级文物无偿捐献给国家,轰动海内外。书中记忆了捐献文物的前一天晚上,“夫人的无私和深明大义深深地感动着伯驹。他起身走到画案前,挥毫几笔,一束飘香的幽兰跃然纸上,他工工整整地写道‘知我者,慧素也’。”
从北京回沪后,我在一本知名杂志上看到一篇回忆录,作者讲他在“文革”中的某个寒冬,见到张伯驹在一位女红卫兵的呵斥下,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冻裂的双手敲打着挂在胸前的铜锣,嘶哑地叫喊着:“我是大右派,我是大右派……”我似乎听得见那寒风的呼号,我似乎也闻得到那幽兰的芬芳。我在想,李白即使有非凡的想象力,也纵难料得到他留下的一幅字会留得如此风雷激,云水怒。
在此文收笔时,传来陈鹏举先生的微信,告知文化名人黄永玉先生在上海图书馆举办个人书画展,我欣然前往。展览中有一幅黄永玉先生画张伯驹先生的人物画,画旁有篇小记,其中写道:“四害伏法,伯驹先生及碌碌众生得活。月入八十元与潘素相依为命。某日余携妻儿赴西郊莫斯科餐厅小作牙祭,忽见伯驹先生蹒跚而来,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四片,果酱一碟,黄油二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品味。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中取出小手巾一方,将抹上果酱及黄油之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中缓缓隐去。余目送此庄严背影,不忍他移。半月后,惊闻伯驹先生逝世……”我站在画前怆然不已,心中有了此文的题目:李白留下一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