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湖南坐火车回到上海。
火车是普快,红皮的老火车,普快的意思就是慢,而且通常晚点。它很老了。自从我记事开始,每次坐固定的火车在固定的地点之间来回,无论是车厢内的布置、火车里的味道,甚至推车小贩的叫卖声都一成不变。这就造成了一种错觉——十五岁的我和五岁的我坐在同样的车厢里,陷入同样的处境中,日常生活中,人们常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我现在面临的这种错觉,则在于时间是不流逝的,凝滞不动——就像空间中的以太——而是我们在流逝。
火车旅行是很累人的,你什么都不做,却无比困顿,睡觉的时间可以占白天的一半,我们当然可以将这种情况解释为火车上永远温度过低的空调激发了人冬眠的能力,而我认为这与火车本身的性质有关,这导致了火车可以激发人类各种各样的奇怪想法和错觉,按照王小波的讲法,这叫想入非非。
关于这种奇怪、独特的性质,可以用《搏击俱乐部》的一句台词加以概括:“如果我们在不同的地方醒来,我们会不会变成不同的人呢?”多么奇妙啊,我躺下的时候,刚刚经过长沙,而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长三角!
而火车在所有长途交通工具中独树一帜的特点还在于它窗外的景色,可以很迷人、很美丽、很奇特,可以很荒凉、很破败。有平原、河流、山脉、峡谷、村落、田野、城镇,还有矿山。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一闪而过,所以我对这些景色只有一瞥,没有仔细地观察欣赏,更谈不上思索考量。火车的确是一种令人惊叹的发明,让我们的身体运动远远超过大脑的反应速度。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观察世界的方式,也许甚至是更好的方式。我只是收到了视觉的刺激,却不探索它的意义和规律,我只看表象,不去深究。表象是千变万化和多样的,从来不重复,从来不让我失望。正如加缪所说的,把我们推至世界面貌之前的,不是世界的深度,而是世界面貌的多样性。
在湘西地区,火车经过了无数的山洞隧道,刚刚从洞穴里钻出,又一头扎入了黑暗。有一次我在窗外看到了一条河流,蓝绿色的漂亮的河水平缓地流淌,在浅滩乱石边激起了白色的碎浪,那河水非常美丽,它在绿色的山谷中蜿蜒流淌,这样流了几万年。我盯着它看着,如果让我坐在河边,我可以整天整天地看着它。这时候火车进了一个山洞。一刹那间窗外一片漆黑。那漆黑持续了很久,当我终于重新见到阳光,那条河流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有时可以想象,人们在建这条隧道的时候,巨大的盾构是如何在更加巨大的山脉内部缓慢前进,绝对的黑暗是如何笼罩着人类的先遣者,人类如何打穿了这山脉,而黑暗是否又退居到了大山的更深处?
这种奇怪的想法,大概可以归类为黑塞所说的“不可称量之物”。他在议论它的时候表达出了对科学家和理性主义者的不屑,以及他对热情和艺术的盛赞。当然了,这种态度不太好。更好的态度可以用纪伯伦的一行诗句概括:“栖于理智,而行于热情。”据说上帝他老人家就是这么做的。
我忽然觉得火车恰好就是这样。它的一切部件都是精密计算的,它是一件纯理性的产物——一个货真价实的机器;而在旅程中,人人都可以感受到它的颠簸和左右摇晃,这些没有被放在计算之内,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它燃烧化石燃料时的激动和颤抖,它更像一头拥有巨大动能的、被激怒了的野兽。事实上,它介于这两者之间。我觉得这一点应该包括在火车奇特的、令人着迷的性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