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一把壶从他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美智子还在絮絮地述说着。袁朴生心里已被一股热热的东西所填满,甚至,他的眼睛一度有些湿润。一份发自内心的怜爱,慢慢遍彻全身。他拼命地按捺着正在升腾的情感,提醒自己万万不可造次。
大凡他喝醉了酒回来,就折磨我。那些招数,我都说不出口。他根本就是一个性变态,甚至,性恶魔!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袁桑,我宁愿去死!袁朴生实在听不下去,便摆手,让她不要说了。美智子擦着眼泪说,袁桑,他对您既敬又畏,也有说不出的不满。袁朴生沉吟道,我知道的。那把急须,我没有用他给的图章,他心里很不高兴。
美智子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他太想袁桑给他做一样东西了。袁朴生问,什么东西?美智子摇摇头,说,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他做梦都在想,您的到来会给常滑创造一个传奇,会让三岛家族青史垂名,而他,更是常滑陶瓷历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袁朴生叹气道,区区袁某,小技雕虫。袁某只不过能做一手急须而已,一个壶匠,何以帮助您的夫君建功立业呢?美智子说,你们男人的事,我也不太懂。袁桑,您的到来,真的让我感到高兴,让我知道,天下居然还有这样温雅敦厚的君子,和三岛相比,您真的太优秀了,怪不得惠子那么喜欢你!
袁朴生发觉,美智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流淌出来的一种柔美的光泽,真真切切地像另一个人,简直可以把人的心都融化掉。袁朴生回避着她的目光,连声说,误会误会!惠子小姐她不是已经有了衫门昂立了吗?
美智子轻轻叹气说,惠子根本就不爱衫门昂立。但是,三岛家族是有家规的。女人的命运,并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衫门昂立的父亲是个武士,在我们这里也算是个贵族了。三岛家族虽然有钱,但决不敢得罪他的。袁朴生重重地嘘了口气。
惠子见到他时,那难以掩饰的哀怨眼神,现在回想起来,心里更是抽紧了似的一阵难过。美智子向他传递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其实,不知从何时起,在他内心深处,已经觉得对古子樱有所亏欠了。虽然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古子樱的事,但内心深处的一些念头,要是讲出来,多对不起弟兄啊。无论如何,古子樱救过他的命,师徒之情胜如手足。来日本这些日子,古子樱更是处处待他礼如上宾。这份情不仅要报答,而且,还隐隐地附有歉意了。
一把壶从他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壶身似铁虬老梅段桩,巨椽华荫;一派古意苍茫;针叶如金钩铁描,蓄千年力道。弯流、壶把,若荒干疏枝,悠然而遒劲。壶钮为一枝樱花,枝干挺秀、骨朵绽苞,清刚之中兼具柔韧。梅桩樱花,天作之合。记得,来日本前去向陶半坡先生讨教问题,陶先生曾经作过一个比喻。我大清国历史悠久、地广人稠,犹如老梅新枝、躯干伟岸、古虬苍苍;而日本乃东洋弹丸小国,无论人种、习俗、文化、历史,均脱胎于我泱泱中华。充其量只是古梅桩上一枝丫而已。由此,在袁朴生看来,大清国就是那壶身上的古虬梅桩,壶钮上那朵隽丽、清雅的樱花,则象征着日本。
突然,心里泛起一阵虚。以前做壶,无非讨个口彩,柿饼壶,谐音事事如意;祥云壶,讨个吉祥高照的彩头。一个草根壶手,竟然将皇土之滨、万里疆土置于小小一柄壶上,不说是欺君之罪,至少也属胆大妄为啊。又想起陶半坡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壶中有乾坤。乾坤有多大?那就是天地啊!既然一把壶里可以装下一个朗朗乾坤,那还有什么装不下的呢!气便壮了,心也慢慢笃定了。如此,便叫梅樱壶。这个名字上口、好记,也贴切。时在半夜,袁朴生全无睡意,浑身燥热。便披衣而起。摸着黑去了工场,燃亮一盏煤气灯,取过一坨团山紫砂泥,捏在手心里,那泥经他双手一捏,仿佛得了灵性,埋着头乒乒乓乓地干了起来。此壶制法应属花器,尤其考量一个壶手的塑、雕、镂、篆、捏等诸种功力。
袁朴生擅光器,但早年学艺时,对花器制法亦有研习。况且他有书画底子,一壶在胸,心手合一。手法上亦生亦熟,正合制此壶所需妙谛。不过,一路做下去,方觉制花器之壶总不如光器那样得心应手。于是想起了西门寿,以前总看不起他,骂他的花器是“瘌痢头花”,自己真正动手起来,才知道那一花一萼、一枝一叶要做到真切动人,也是需要相当功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