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蒂埃里堡拉封丹故居的一个陈列柜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卡米耶的作品,一件名为《华尔兹》的小小的青铜雕塑(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陈列在那儿)。一对舞者轻舞飞扬,看上去失去了重心,马上就会倒下来,但又奇异地保持着平衡;舞姿的动感,人物的痴迷,作者的激情,凝聚成了一个迷人的瞬间,离开了喧嚣的舞厅,离开了时间的激流,固定在了这件青铜雕塑里,那么忧伤,那么唯美……
当然,这不是原作,原作陈列在巴黎的罗丹博物馆里。那里有一个卡米耶的特别展室,陈列着她的二十来件作品,在充栋盈室的罗丹作品的包围中,占据着一个小小的空间。
看那件《流言》,四个女人,围坐成一圈,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当年曾引起轩然大波,说是污蔑了上流社会,贵夫人主导的沙龙,但现在怎么看怎么像是女性生活的生动代言……
看那件《海浪》,据说是受江户浮世绘(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之《神奈川冲浪里》)影响之作,但是在即将重压下来的滔天巨浪下面,取代原来的扁舟的,是三个小小的女人,她们似乎对灭顶之灾一无所知,又似乎根本无惧于灭顶之灾,在海浪里忘情地舞蹈着,嬉戏着……
这些都是对男权社会中女性处境的隐喻吗?1885年,卡米耶刚开始与罗丹热恋,莫泊桑出版了《俊友》(一译《漂亮朋友》),一时“巴黎纸贵”,女主角之一的玛德莱娜,空有政治头脑,新闻才华,放在今天,肯定是受欢迎的专栏作家,甚至是称职的报刊主笔,但在当时,却只能躲在男人身后,先后替几个愚蠢的新闻界男人捉刀代笔……卡米耶身处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种社会;雕塑界也如新闻界,女性并不招人待见,女性无从表现自己。
况且她遇到了罗丹。看那件《熟年》,两个女人,撕扯着一个男人,一个近一点,一个远一点;近的那个,“她像只动物一样地依赖我”;远的那个,双膝跪地,双手前伸,那么哀婉,那么迷惘,那么无助,竭力想要留住那个留不住的男人,可是全然没有希望……一个参观的老妇人,像着了魔似的,对着雕像左拍右拍……
经历过卡米耶,罗丹自己脱胎换骨,从身心到作品:“我注定要认识你,重过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我那暗淡的存在才能在喜悦的火中燃烧。谢谢你。因为你,我的生命得到了属于神性的那一部分。”使罗丹与希腊罗马划出界限的,正是卡米耶。
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主流艺术家,罗丹从来没能真正懂得卡米耶;他的作品,在某些方面,也从来没能达到卡米耶的高度。正如卡米耶的弟弟保罗所批评的,当罗丹的人物还挣扎在泥土里时,卡米耶的精灵已经从泥土里飞升了(这就像贾宝玉说的,男人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充满灵性的《华尔兹》,正是一个绝好的象征。
这是因为,卡米耶不仅是一个罗丹般的艺术天才,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不愿躲在男人身后的人,一个有着强烈的女性意识的人,一个雕塑界的乔治桑、伍尔夫、波伏瓦,一个反抗男权社会的滔天巨浪从而遭遇灭顶之灾的人……她说布朗基的话,正好适用于她自己:“一个自发的反抗者,他不太知道自己反抗什么,但他感觉到了自己处于虚假之中,处于一个深陷在错误之中的世界。他坚持抗争,虽然不知道真理何在……伟大的反抗,然而却埋葬在过于浓密的烟雾之中。他的反抗只是徒劳,最终只有毁灭。”正是这些,使她的作品超前于时代,迥异于侪辈,也使她的人生注定成为一场悲剧。
罗丹竟然还语重心长地劝告她:“我的朋友,放弃您那些女人的特点,展现您的令人神往的作品吧……”
骄傲的罗丹啊,你懂得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