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月三日成为外婆人生的一个界碑
洗手的时候,遇到送给我戏票的编剧管燕草。管询问了我对戏的看法,我简单地说了说。管又向外婆问好,外婆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热情地回应陌生人的问候,只是像个怕生的孩子那样默默地靠着我站着,然后,被我搀扶着慢慢地走回了座位。
戏结束了。也就是那次回家上楼,外婆前所未有地艰难,以前尚能用手拉着扶手,双腿交替着走。但这一回,她连腿也无法伸直,一级一级,极其缓慢地攀登着,我努力用手托举她的臀部和腿,想给她一点助力,但收效甚微。走到五楼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几乎要瘫软在地。我用尽全身的气力都无法扶住她,不禁大声呼唤已上楼的爸爸下来一同搀扶她。爸爸很快跑下来,我和爸爸一边一个,用力架着外婆走完了最后一层楼。
妈妈说,以后恐怕不能带外婆去看戏了。
听闻妈妈的话,灰暗的情绪像鸟的翅膀一样掠过我的心际,它令我感到隐隐的忧惧——假如外婆无法下楼,无法出门,便意味着我们即将和四个人多年来形影不离的温馨日子告别,意味着曾经的有声有色的生活质量的丧失。眼看幸福与完满抽丝而去,而你却无能为力——外婆的衰老以加速度发展,哪怕你心怀侥幸,哪怕你竭力挽留,老树的倾颓总有一天会令人绝望地到来!
因为这次经历,搀扶外婆出门变成了一件让我畏惧的事情。不久有朋友问我是否想陪家人看沪剧名伶茅善玉的新戏《敦煌女》,起初我拒绝了。但父母都是茅善玉的戏迷,妈妈还主动说起《敦煌女》的宣传,犹豫之下,我还是拿了2013年1月3日晚天蟾舞台的5张《敦煌女》戏票,打算仍旧带上藕素,和外婆一起去。
12月31日,我在微博上发了一条消息:2012年的最后一天,祝福朋友们新年快乐!时间飞逝,越来越感到珍惜现在的重要。原本,每次全家出行总要带上年近一百岁的老外婆,无论是去郊游还是去戏院。但这半年,越来越感觉到外婆的衰老,搀扶她外出,一次比一次感觉累。但是,只要她还能走得动,还要带她出去。后天,我们要去看沪剧!
我在用这样的方式给外婆和自己打气。
1月3日,是外婆一生中最后一次去戏院看戏。下楼时虽然略感吃力,还好没有出现特别的状况。我和妈妈一边一个搀扶着外婆,走向汽车的时候,妈妈鼓励外婆:“嗯,走得真好!”听了鼓励,外婆更加用劲地迈动双腿,我和妈妈都感到很轻松。戏院满座,我和外婆坐第一排靠右的位置,爸妈和藕素坐第二排靠右的座位。外婆起初坐我的右边,但太靠边上了,又把她换到了我的左边。整个演出过程中,外婆很安静,时而凝神注视舞台,时而去触摸旁边不认识的观众。那人得知外婆99岁了,很惊诧。中场休息时,藕素从后面和外婆说话,夸赞她的围巾漂亮,外婆似也认出她来,但并没有更多交流。这些日子,外婆越来越沉默了。那天回家上楼,是父母和我三人一起帮助外婆爬上楼的。我再次痛悔当年没有买电梯房。
我没有想到,1月3日成为外婆人生的一个界碑。1月3日以后,从未用过拐杖的外婆出现了行走障碍。她首先无法自己从沙发上坐起来,更无法独立行走。尽管困难,但偶尔还是能自己行动的。记得有天深夜,我下楼关路由器,发现外婆的房间亮着灯,她摸索着从房间出来,手扶墙壁,准备去上厕所。我搀扶她到了厕所,又将她送回了床上。
我担心着外婆的行走问题,想起她之前去超市喜欢推推车,推车某种程度上成了她的拐杖,便动念给她买带轮助行器。对如此高龄的外婆来说,拐杖已经不适用了。妈妈也在网上搜索关于移动马桶的信息。有一天,我去胶州路加油,看到了路口的康复用品商店,里面货品齐全,便说服父母来给外婆买助行器。妈妈担心买回去外婆不想用,决定让外婆亲自去商店里试用。
而在这之前,妈妈一直盘算着让外婆睡到他们的卧室去。生怕外婆夜里有什么闪失。以前,每到晚上入睡前,外婆总要不厌其烦地反复对送她去卧室的妈妈或者我说:“和我睡。”我和妈妈都像哄小孩似的打发了她。但心里都对外婆存了点小小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