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只有破釜沉舟

　　地保慌忙磕头说：“在下蠢、蠢笨，乡民暗自密谋，事、事前确、确实未曾听得消息！”此刻他心中又暗暗庆幸，从昨晚到今日，县衙的胥员几次问起他造访的事由，幸好他都没有吐实；不然，消息船出去，他自己连同家小，岂非要被那些凶暴的乡民捣成肉泥！

　　这边，师爷急急地对段大人说，听说知府大人已躲进了庙里，家眷也已全部走避藏匿。守备也已不知去向了。如此情形，大人你还不快快躲一躲！ 

　　其时，城中的缙绅富家，纷纷关门闭户。汪记盐行更是心惊胆战，除了从后门装撒铺中存盐，连大门门楣上的硕大店招，也慌慌张张地攀梯爬高，摘了下来。城门的吊桥随时预备吊起，江口的渡船已经开始涨价。满城惊悚，成了一口热锅，一派兵荒马乱的情形。市井平民心知，乡民造反杀人，自是对着官家……可是真要杀进城里，大乱狂野之中，哪里又管得了那么许多？只有那些家无恒业的无赖泼皮疲棍，兴致高涨，奔走雀跃，到处散布耸动消息，一会儿说已经亲眼看见乡民奔杀过来；一会儿说乡民现时正在埋锅做饭，待吃饱了好来攻城杀戮；还有说亲眼看见长毛太平军出现在乡民队伍里头的。

　　段光清现在走，又能走去哪里呢？他明白，自己执知鄞县，是没有退路的……其实自己近日也曾去到鄞县各处乡里察看，原没有发觉凶暴之象，莫非是自己看错了？如今情势既然如此，他决定守住县令的职守须臾不移。生死成败在此一举，他要就此博上一博！

　　随后，他率人登上城墙，久久向东凝视。极目之下，江河平静，四野安稳。背后已经显出一片落日的余晖，前面的广袤江天，随即也一阵阵地暗淡下来。 

　　喧嚣的嘶吼与血腥的追杀，在一派昏乱失性之后，骤然安静下来。河滩田陌间的抽搐哀号，无人理会，终于也渐渐偃息下去。周祥千大致巡视了适才的两处战场，真正触目惊心，只见狼藉满野，尸横遍地，血肉淋漓，心中不免叹息。

　　大战甫停，持刀举枪、神昏智乱的狂躁乡民越来越多地聚拢簇拥在秀才周祥千的身边。秀才现在俨然成了大家心悦诚服的主帅大英雄，依仗着秀才的神机妙算和布阵指挥，一战下来，官军死伤累累，乡民虽有人被掳，却是死伤无几。此时最要紧的却是，那水陆官军会不会稍事退去，重整旗鼓以后，再复杀来？

　　李芝英先前与张炬在城外河滩放烟以后，便没有回城。他着实没有想到，那周生周祥千，连带着鄞县东南数村的乡野村民，与官军大战，惊天动地之后，竟至大获全胜！李芝英携了张炬沿着河滩神色慌张地往盛垫桥急急赶去，但见绿营衣着的官兵颅碎肢断，血肉漫漶，惨不忍睹……李芝英心中倏地一个激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这眼下的情势激发起一个主张，他心中忽然澎湃激昂起来！

　　刚到盛垫桥，就听说张潮青受伤不支，已被乡亲送去村里，张炬便慌张赶去了。李芝英到了羊庙。羊庙四周正拥攘着许许多多神情失度、持刀弄枪、眼睛发红的乡民。

　　周祥千蓦然看见李芝英，不免喜出望外。李芝英一把将周祥千拖入一室，掩起门来，脱口就道：“你还等它什么官军呀！此时不趁势杀到它宁波去，更待何时！”周祥千“啊”了一声，瞪直眼睛张大嘴巴，愣住了：“杀、杀到宁波去？！”李芝英按捺住心中的激越，语气却仍然不免急切：“大丈夫顶天立地……今日之事，已经没有退路；只有破釜沉舟，打出反旗，做成它人生在世顶天立地的大事业，就在今日！”周祥千心中一时乱了，他眉头打结，低头沉吟。自己的生死，自然早已置之度外，只是刚才那杀戮的惨相，魇在心头挥之不去；若是现时就令这班凶戾乡民杀进城里，自家死伤不说，若是万一他们在城里放肆杀戮起来，又会是个什么情形……

　　其时，太平军正在广西湖南如火如荼，摧枯拉朽，势不可当；若宁波鄞县这边举旗起事，鼓动民心，以致星火燎原，与中南局势成为犄角呼应之势，则大清江山，危乎殆哉；国号改写，或许可待。可是一说到太平军，周祥千又不免心神困扰起来。这太平军废儒学崇洋教，立什么“拜上帝会”，人皆蔑称“长毛”；宁波鄞县地方，历来儒佛渊源，书香门第，如此号召，父老乡众，如何能够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