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终于是白天了
我时常想象她的漫漫长夜。目送她走进房间,仿佛看见她走入深不可测的黑色巷道。一个人,缓缓摸索,寻找明亮的出口,直到曙光来临。她的长夜自然是辗转难眠的。人如果活得很老很老,上帝会慢慢剥夺她残存的活力,直到不能听、不能睡、不能吃、不能动、不能想……你目睹那个过程,从心痛不忍、难于接受到理所当然,偶尔心中泛起酸楚。
夜对她来说真的是长。一觉醒来,往往子夜刚过,她却并不知晓几时几分。她趿拉着拖鞋,在各个房间走动,厨房、浴室、阳台……她按动墙壁上的开关,啪嗒,啪嗒,一下,一下,又一下。偶尔,她借着射进屋内的月光爬上楼梯,来到我的卧室门前,轻轻转动门锁。这些声音或许细微,但在夜的衬托下,却异常清晰。常常地,就惊起了梦中人。我打开门,她站在门口,茫然无措地说一句:你爸妈他们呢?有时,就只是沉默地看你一眼,转身,慢慢下楼去。她用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抓得很紧,只听见她松弛的皮肤与木头之间胶着摩擦的声音,吱——吱——终于是白天了。她安静地站在窗口,或者坐在阳台上眺望远处。说“眺望”也许太奢侈,我们居住的地方已经少有眺望的空间。她的眼神穿过楼与楼的夹缝,望向远处的马路。梧桐树掩映下的马路,上面有车来车往。“往东去的车子比往西去的车子多。”她有时自言自语,有时也对我说。望累了,她低下头,微闭眼睛,进入她白天的梦。我想象她的梦,却全然无所得。那里,大概也是一片孤漠吧。
开船
开船啰!我从后面拦腰将外婆环抱住,起劲地却又小心地推她朝前走。她穿了厚厚的棉袄,从上到下一样粗。我仿佛抱了一个枕头,又安心又妥帖。她呵呵地笑起来,小心,小心跌倒!嘴里却幸福地提醒着。借了我的力,她挪动一双缠过足的脚,果真轻快了许多,步履也有了节奏。小心,小心,要跌倒了!她笑着,步子又快了一些。小时候,我也是这样跟在她后面跑吧。只是那时,她用不着我抱。她来火车站接我,提了我的行李袋,拼命挤上拥挤不堪的公交车,把我护在干瘪的胸前。她那时就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却还是步履矫健。我跟在她身后,害羞地低着头,在邻居们的目光里走进弄堂深处。我恨不得快点逃离那些目光。
外孙女来啦?邻居阿婆道。来了!她快活地答,声音又脆又亮。我跟在她身后。在淡金色的余晖里,望见她年老却依然轻捷的背影,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努力去接近一个目标,宽松的黑色绸裤被穿堂风吹得瑟瑟抖动。她的手臂好长哦,而且有力,手中的行李似乎并没有拖累她的脚步。我需要小跑才跟得上她……开船啰!我从后面箍住外婆。轻轻推着她往前走。她其实还不需要我推,她能走。只是,站起时,身体要打晃儿,好像一株根基松动的老树。她需要镇定片刻,似乎在思考该迈左脚还是右脚,方能郑重地移出一小步。走一段路,下一次楼、上一趟厕所、吃一顿米饭,在年轻人眼里理所当然的平常事,在她,都渐渐成了一件大事。给我系一下围巾……每天晨起,她都拿着那条黑底绿花的绸丝巾走到我或者母亲跟前。我或者母亲就会将那围巾在她脖子上绕上几圈,打上一个松松的节。帮我解一下围巾,我解不了上面的结……
每天睡前,她都像个孩子一样,好像想起了重要的事情,从她的房间返身出来,走到我或者母亲跟前。我或者母亲就会不厌其烦地帮她解那个并不难解的结。她享受着这个过程,享受女儿或者外孙女的手在她的颈间缠绕,那片刻含蓄的亲昵,那似有似无的搂抱……她不知道,其实,我也好喜欢在后面抱住她,轻轻推着她走。开船啰!我看不见她皱缩的脸,看不见她混浊的眼睛。我只听见她的笑:要跌,要跌倒了哟!
写给你的话
我把外婆的故事和你分享,你是否会觉得突兀与隔膜?是的,假如身边没有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往往很难理解这些故事。但是,每个人都会老。我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唯有年老的进程无法改变。幸好,这个过程是未知的。我希望你有时能驻足于这个令你感到惊叹的世界,体会你从未有过的感觉——自己的感觉、亲人的感觉。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始。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