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访东瀛,希望亲赏的物事很多,箱根的温泉、奈良的城楼、札幌的枫叶……这些,都在行程的安排下一一如愿了。
但就在离开那天,黄昏阵雨时分,当我拖着行李穿过上野公园,见成林樱树有致,却半个花瓣也无,本来的圆满感霎时被遗憾濡湿了一大片。雨水打在步道上,溅起密密的雨花,真好一个“园中春色转秋色,不植樱花植雨花”。
奇妙的是,我虽从未得见樱花开放,但此景仿佛早就在脑中生成。花儿如海如潮、似烟似雾,每一片花瓣,都将初春的烂漫与微妙凝在了自己的身上、散进了人们的眼中、渗入了人们的心里。所以白居易会说“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意为哪怕小园一方、花树一株,照样占尽春色,只消绕着花枝信步闲游,便能沐浴在整个温煦馨香的一季里了。
但与春比,樱更匆匆。日本有句谚语,叫做“樱花七日”;又有俳句一首,大意如下:“樱花,在晨曦璨璨绽放,到黄昏寂寂凋零。”为极言其花期短暂,俳人将七天七夜更缩成了一朝一夕。事实是,但凡与樱花有关的诗词,多半不似白乐天那般的乐天,大都是对纯洁之美的爱怜、对年华易逝的惋惜、对聚短离长的伤感。苏曼殊七律《樱花落》起句“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惜花之情要比白居易更切,最后却以“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作结。更知名的是另一首:“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与其是淡淡的禅意,不如是郁郁的失意。苏曼殊的诗上承李商隐,李也曾有诗咏樱:“樱花烂漫几多时,柳绿桃红两未知。”诗中有色彩,有时空,有自己,更有所爱之人,但这一切全都转瞬即逝,只存一片凄清的回忆。将这种念想推到极致的,是李煜,他把樱花七日的怒放和飞散尽数撇去,开头便是“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熏笼”,如此结果,除了“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还会有什么呢。
反复吟味这些诗句,感觉如同观赏风中樱花一般,漂浮不定。思量原因,是我既无李后主那般铭心刻骨的愁恨,也未必有白乐天那样随遇而安的达观。因此对于前者,我没有足够的痛感;对于后者,我又缺乏充沛的快感。欣赏诗词,需要自己的心尽量地靠近作者,却永远无法与作者的心完全重合。这其中的空隙,或大或小,都要用自己的经历、知识、情感去填补。诗词,就是这样由作者与读者协力作成,于是纯美而又鲜活,却又片片不同,就像樱花一样。
从东京回到上海的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站在一株硕大的樱花树前。想必花开已过七日,此刻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一改前宵的安详宁静,俱都变成了小小的精灵,随着风向旋舞,顺着风速飞动。红的,粉的,白的,有的密密地卷裹在一起,有的纷纷地抛洒开去,间或是浓浓郁郁的大片,间或是疏疏淡淡的小粒,更有卓尔不群的单瓣,有的疾疾坠落,有的斜斜飞行,更有的冉冉扬升……我闭目神驰,此景依然,忽地产生一个错觉,似乎它们来到世上,并不是为了开放,而正是为了飞扬。
一片落英,居然扑在了我的唇上,湿湿的,重重的。急睁眼看,自己早已为彤云重重包裹,被红霞层层缠绕,原来我本就是一片极细、极美的花瓣!无怪先前,我曾几次试图用手挽住几片,每次却都从我的指尖前、指缝间轻轻滑过。作为花瓣一片,我就连自己也无法稍事流连,又有何能力留住同伴?
前宵倦寂。霎暗香一吻,唇印犹湿。目眩彤云,身染嫣霞,风旋万片千粒。迷茫试挽凋零住,指隙透、翩然无觅。算有心、底事无情,惹落泪沾身只。
闻道超凡绝代,俱生艳死丽,哪管朝夕。爱煞人间,恨煞红尘,恰作青春狂客。清容洁质凭人羡,却半点、不教人惜。又暖晴、山水连天,带笑望穿芳迹。
从樱花回到人身,我用这支《疏影》将梦记了下来。樱花是下凡的仙子,她们珍爱人间的美好,鄙视人间的丑恶;樱花是青春的狂客,她们只愿接受人们的羡慕,不愿接受人们的怜悯。所以,她们选择了短暂的逗留,选择了飞速的消逝。我明白了,美好的生命从不愿被人占有,也从不理会任何惋惜和挽留,樱花如此,人生如此。
所以,我只愿带着笑意,在一个暖晴之日望穿她们远去的方向,并把她们的芳容倩影,尽可能久地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