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首讲完课，麻卫他们就陪我去边城了。这个文学故事里的地名，湘西人个个都懂得可以当成自己的光荣。中国文学里的地名，能够成为个个都当成光荣的有几个呢？边城本来的地名叫茶洞，一篇小说让它改了名字，而《边城》本来的意思只是一个偏远地方的小镇。

　　车拐进街上的时候，麻卫说：“先到我家坐坐，午饭就在我家吃。”我吃惊地问：“你家在这里？”她说，是她外婆家，外婆96岁了。我叹了一口荡漾起伏的长气，里面全是对一个光荣年岁的敬佩。光荣的96岁。

　　往家走的路上，司机说：“去你外婆家？那要买一点东西。”麻卫说：“不用的。”可是司机人已不见。我觉得应当是我买，可是我的钱包放在车上的箱子里，麻卫说：“真的不用。”

　　我们刚坐下，外婆被麻卫的舅妈扶着从街上散步回来。我赶紧迎上去喊了声外婆，扶住她的另一边，让她在竹椅上坐下来。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出，眨着无亮的闪动。 

　　我能听懂湘西话，所以知道外婆和麻卫说什么。她们之间相隔六十多年岁月，外孙女年轻的手在外婆褶皱坑洼的手上摸啊摸，几乎是在抚摸着一个世纪的年轮。能有几只这样年轮的手被光滑的年轻覆盖，更有多少年轻有这样抚摸的光荣，听得见褶皱里的流动和坑洼里的声音，一个可以活成坐在竹椅上像纪念碑的人，是可以成为生活的光荣和景仰的，我也多想摸摸她。谁都会愿意抚摸。刚才麻卫告诉我，外婆二三十岁时，外公就去世，两个舅舅也都五十几岁就离开，这剩下的后代，都跟着外婆在继续走。

　　我看着外婆，听着她说，她的脸朝着外孙女那一面，看不见的眼睛闪动着，光亮全在她的声音、语句里，她用茶洞话讲着她的事，讲着心里想的，一个96岁的讲述，气弱声细，但谁说不是那么好听！

　　她这些天左手左腿都没有力气。让她住院，她不愿意住。住在医院里，孙子每天晚上要陪，白天还要上班，要累的。医院里也不能洗大澡，可是她每天都要洗大澡，洗大澡干净，她吊了两天针就回来了。手和腿都没有力气哦，我这个病是外科病，马上也不会死，我对他们说，不要打电话告诉你们，叫你们不要来看我，你们一个个都忙天忙地哦，那么远，跑来做什么事？每天洗澡，周亮都会给我拎热水，周亮每天都拎热水的，你们放心。周亮是外婆最小的孙儿，脑袋大大的，脸上全是懂事。麻卫是小学老师，外婆说，马上要考试了，考试那么忙，还来看我做什么事？麻卫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考试了？外婆说，天热了，要放假了，怎么不要考试？我听了笑起来，可是我眼睛里有很多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外婆身边听外婆说话，我的外婆已经去世20年。但是这个外婆还坐在竹椅上，穿得干干净净。她什么都知道，她不但每天要洗澡，还知道学校要考试了，天热了，怎么不要考试？ 

　　司机拎着一箱牛奶和一箱饮料进来，送给外婆。学校雇用他的车，他是专门用自己的车跑长途的，接个人，送个客，但是他这么懂礼，这么温暖。早上我坐上他的车时，他问我，吃了吗，我说吃了，他拿了一个黄黄的煎饼给我：“再吃个煎饼吧，里面是肉的。”

　　麻卫说陪我去看一个学校，一定要看看，每次有朋友来，她都领他们去看，看完了回来吃饭。我们就到了第三中学。我一看校门边黑石板上刻着的字，才知道这里面又有光荣，它是七十几年前建的一所师范学校，那时，日本占领中国，但是打不进这儿，这儿的深山会让它们统统去死，山的外面，军队在用子弹抗击这些狗日的，山的这里，政府却又从容地办起了一所师范学校，政府知道，中国要老师，要课堂，就像那位法国作家都德小说里写的，只要有文化，有语言，手里就有钥匙，那么哪个牢门不能打开？这把大钥匙叫“国立茶洞师范学校”。我看着它山坡上的青砖教室，站在它小小的大会堂前，从一楼教室往二楼教室走，七十几年前的老楼梯，虽然陈旧得有些忧伤，但是并不嘎吱，那时踩着它的鞋底有泥的脚步，后来成了一个个《最后一课》里哈墨尔式的教书人。我对麻卫说：“真光荣！”谢谢她领我来这儿。 

　　我们回去吃饭了。不明亮的堂屋里，小方桌上放着满满的湘西菜，外婆一个人坐在旁边的小桌上吃，眼睛总往我们这儿眨，我也边吃边往她那儿看，希望她能吃完那一碗饭。吃着籼米饭，辣的菜，刚才去那个青砖学校，我都没有刻意去想那个名气无比大的小说，可是我心里已经很满，等会儿再去河边看看翠翠外祖父渡口的流水，我就已经是真正到过这个名气大的地名里了。一个地名真是不算什么，能算的还是人和事。对我来说，外婆、师范学校，就是我在这个大地名里看见的好故事。我差点忘记了说，那个跑长途谋生的土家族人叫彭超。麻卫他们是苗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