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身处一个围观的社会,惊愕,兴奋,热闹,也有烦恼。我们围观他人,也被人围观。当然,在成功人士或社会名流看来,被围观是一个机会,你可以利用立体的、交叉的信息渠道闪亮出镜,直上头条,一览众山小,再通过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或争吵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条缝隙。
围观是介入公共生活、制造消费热点、树立时代形象、探讨及传播价值观的有效方式。开放的社会容忍并鼓励围观。
只是,围观者与被围观者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了,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评价与痛斥的同时,还有拦不住的模仿与追随。在很多情况下,公众人物成为时代化身与精神偶像,并不是他真的很了不起,而是围观者的想象与诉求具有重塑金身的功能,这种想象与诉求迫切需要一个代言人,哪怕各领风骚三五天。从这层意义上说,围观者很了不起。开放与围观相辅相成,开放成就围观,围观促进开放。封闭的社会只有偷窥和谣言。
人们在围观中尽情享受臆想中的民主,也可能在全民狂欢中失去自我,这是要加以警惕的。
2014年被围观的人物与事件里,刘益谦和他买来的明代成化斗彩鸡缸杯,应该算一个。这只小杯子比刘益谦此前拍来的、饱受争议的《功甫帖》,有着更加宽阔的弥漫性外延。关于它的所有信息大体属于文化范畴,但不妨碍对收藏之道还比较浅陋的人跟着起哄。原因很简单,鸡缸杯直接指涉财富及中国式致富方式,它的文化属性反倒被口水淹没了。在诸多对此交易行为的猜想中,我读出了丰富的信息,也读出了社会的进步。
前几年中国人花巨资从老外手里买回圆明园铜兽首,一只、两只、三只……价格越来越离谱,交易过程越来越曲折,兽首的每次回归,几乎都被视作凯旋,连“爱国主义”、“民族复兴”等重量级词汇也拿来抹粉描眉。今天尘埃落定,很多人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那时我写过两篇文章,《隐含在铜兽首中的皇权意识》《别学马尔罗,别学义和团》(收入拙作《来自天堂的报告》,2010年出版),我无意在此吹嘘自己是一个先知先觉者,而是很高兴后来看到不少学者、收藏家及文化人表达了与我一样的观点。
是的,我也是一个积极的围观者,只是我一向专注文化人物与文化事件。我认为,一切社会问题,归根到底都是文化问题。我试图通过对文化问题的探讨,解读中国社会的某些现象。我的职业是记者,我一直提醒自己保持职业敏感,加上我积累了一定的艺术经验,让我在文化观察中拥有微弱的优势。我还有三十年小说创作的实践,如何用精准而不失趣味的文字来表达见解,与读者携手走进话题的核心,多少有点信心,我也知道自己的定位在哪个坐标上。
回到书名,回到鸡缸杯。这只造型笨拙、图案艳俗的小杯子已经成了一件象征物,它实在承受不起中华文明的丰富内涵,却被这个时代加载了巨大能量,能迅速聚集成千上万围观者的目光,映射出中国社会的诸多问题。那么打量这只“杯子”,也是打量另一只“杯子”,就是对带有普遍性的文化现象进行观察与批评。身处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喧哗与骚动,我乐此不疲地围观着,记录着,思考着,书写着,积极接收围观群众的反馈。我希望读者继续分享我的观察报告,同时向我提供更多的观察维度与对象。
围观,是为了给自省找到一个合适的镜象。
(本文系作者《打量鸡缸杯之文化观察》一书的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