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一声吆喝
周围的人都称呼他老冷。
初次与老冷结识,是我刚调到这所学校来,第一次参加支部组织的义务劳动:给露天厕所上石棉瓦。
下午第二节课后,教职工中的七八名党员陆续来到教学楼西侧的厕所旁边,随到随干起来。正是初冬,朔风扬威,而厕所边上的风更是硬得碜人。我们地处黄海之滨,每年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这天的海风刮得人直打寒战。
我和总务处倪主任同时到达,我俩自然做了临时搭档。当下把码在沟渠岸上的瓦片一人一头抬起来,朝靠在附近厕所墙边的一架木梯走去。这种瓦挺大挺沉,一片足有三十好几斤,我俩一上一下一步一颤地往木梯上面攀援,刚登到一半的样儿,就听有个人在我们头顶吆喝道:“这位戴眼镜的老师快松手!”说着,真有一只筋络暴绽的粗黑手臂朝我伸来。我赶紧松了手,又立即托住瓦片,怕上面承受不住滑坠下去。“倪主任,你也撒手!”又一声吆喝,整块瓦片犹如一架铁灰色的风筝轻疾地离开了我们,呼呼地飞上了头顶。我和倪主任都嘘了口气,笨拙地走下木梯。
倪主任人高马大,中年发福,挺着大肚,站在木梯前喘气不匀。我抬头望望屋顶,却不见人影,就问倪主任:“刚才那人是谁?”他沉吟一下,从两只多毛的鼻孔里喷出两股烟雾,漫不经心地应道:“老冷呗!”没来由的一阵哆嗦。
一会儿,陈书记提来了钉锤和长长短短的铁钉,我主动接过钉锤攀上了木梯,爬上了屋顶。谁知我双脚未踏稳,就让一道铿锵的逐客令惊得一趔趄:“别上来!上面只要两个人!”他大概觉得我一介白皮书生,又未脱孩子气,也许正应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乡间俚语哩!我这时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固执而响亮地表了态:“我留在上面!”对方默认了。我于是小心翼翼地朝一个身材矮小但身板健实的老头儿靠近,准备听候他的吩咐。不,是“吆喝”!
多好的老同志
站稳了,我禁不住要把目光对准这个老冷。说不准他有五十几抑或六十多岁,但动作神态完全像个技术娴熟的小伙子,既灵巧又干练。他有一张皱巴巴的团团脸,扫帚眉下,一对网着几条血丝的有点外突的眼睛小而极富神采。满头灰白的短发硬扎扎的像一把钢丝,在砭肌剔骨的风中倔强地颤动。他那圆圆的嘴唇赤紫发乌,牙床不时地错位牵动着嘴唇的蠕动,可唇边的弧状纹却越发显示沉毅坚挺。我分明觉得面前的老冷简直就是一位高明严格的乐队指挥,那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就是一组组激越飞翔的美妙音符。只见他上牙咬住下唇,喉咙里时而发出“嗨!嗨!”的助威声,每钉牢一块瓦片,他的嘴角和眼里就溢出无与伦比的动人慈笑。
我们在屋顶干了一个多小时才完工下梯。
“老冷,谢谢你!”陈书记似乎带点歉意地向他道谢。老冷搓搓也许已经冻得发麻的双手,孩子般羞赧地笑笑,说:“不谢!不谢!不谢!”然后挺了挺胸,背脊直直地快步离开了。我见他朝学校食堂方向大步流星赶去,大概是去准备给住校生开晚饭吧?多好的老同志!我这样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在大楼拐角处消失。
很快我便弄清楚,老冷不是党员,那天他是听到消息赶来“义务”的。
学校安排教职工轮流值周,轮到我,有时我也到学生食堂转转,想不到,我在这里又见到了“他”。他的名字出现在一块黑板报的表扬栏里,还有一个学生为他编了一首顺口溜赞他服务态度如何好。有一回我看到老冷很晚才从食堂里出来,一边搓着油污斑斑的大手,一边快步朝校门口走去。我以为他下班,便追了上去同他打招呼,没话找话说:“老冷,饭吃过啦?”他见我也往校外走,便与我并肩走着,听我问,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回家吃。”我来了兴趣,又问:“学校不是规定炊事员可以在食堂吃饭吗?这么晚了,不饿吗?”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吃的,我是来帮忙的。”哦,老冷原来不是炊事员,是临时到食堂帮炊的勤杂工吧!
集体照起风波
暑假前夕,学校首届毕业生要离校了,这可是我们职工中专的一件大喜事!这天,全校披红挂绿,一派节日的气氛,人人脸上眉宇间全盛满了喜乐的笑。老冷也一早来到学校,换了一套崭新的夏装,皱巴巴的团团脸上开满了菊花。学校派我负责布置开会拍照场地。默契似的,老冷从食堂拖来了三轮踏车,帮我一起把几间教室里的课桌椅一张张搬运到操场。
炎暑天气,大地流火,我和老冷上身的背心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又乏又热,口干舌躁,都不想多讲话,人像机械一样拉了一趟又一趟,全部桌椅才安置停当了。我瞧瞧老冷,老冷也在定定地看我,都不禁哑然失笑了,原来我们各自的脸上都变得花里胡哨的,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我心里一阵颤动,老冷年岁这么大,却也跟我一样,乐呵呵笑嘻嘻的,像庆祝一场战斗大捷似的,我想向老冷表示我衷心的感谢,可我面对他竟什么话也说不出。
会后要拍照了,后勤倪主任正在又吹哨子又吼叫,催促大家去教学楼前面的大操场上去集中。管文卫的副县长、几名特邀的乡镇企业经理以及好多兄弟单位的来宾,他们将同全体教职工和毕业生一起照相留念。
“注意!”摄影师傅拉长声调。说时迟,那时快,一声“老冷出去”像睛天霹雳,六月降雪,似平地卷狂飙,浪静发海啸,在场的人都侧过头去看发声的人。却见倪主任,这次照相的总指挥,腆着肚皮从队列内摇晃着步出来,转身来到最后一排尽东头,就是我的身旁老冷站立的地方。他从后面扯了把挺起胸目视前方的老冷的光腿,用目光示意他从桌子上跳下去。老冷不知所措地一跃而下。倪主任在老冷耳边叽叽咕咕了一阵,我没听清讲些什么,但我看得真真切切,这时的老冷满脸烧得血红,像饮了过量的烈性酒精。许是热的急的,羞的怨的,鼻尖上眼角边额际间亮晶晶的汗珠子大把大把往地上淌。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老冷耷拉着灰白脑袋,像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完全蔫了。他一步一挪地离开了拍照的行列,神情木木地朝空旷的校门外踯躅而去。
这一幕发生得如此突然结束得如此迅速,真令人头晕目眩,一串串问号像污水沟里的孑孓似的,钻在我几乎混沌一片的脑海里交错游弋。我这个平素最不喜欢随便打听别人隐情的人,这时却萌生一个念头,一定要找个机会问问倪主任,问问老冷本人,这究竟算怎么回事?我把迷惘和困惑的眼光投向老冷去的看不见的远方,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谁?这老头像是面熟嘛!”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宾问人群中走在她旁边的倪主任。倪主任眨了眨发红发困的眼睛,鼻音很重地回答:“老头原是县化肥厂工人,老光棍一条,听说早年有个老婆,后来不知怎么离了,没留下一儿一女。前年退休后,跟他妹妹妹夫一起生活。不知为什么,他跟我校的教职工一样每天按时上下班,一来就到处瞎忙,可他什么报酬也不要。他只说不要把他赶走,他特别愿意在这里帮帮忙,别的什么也不谈!一个神经兮兮的怪老头!”说到这里又不觉高了几个分贝,嗓门一亮:“老头又偏不识相,拍全体照时……”“真不可思议啊!”
原来如此!我心头一热,浪花追逐般翻滚不停。
由于工作调动的原因,不久我便离开了那所学校,从黄海之滨来到了黄浦江畔,工作之余,我仍苦苦思念着一个人,他就是老冷!我发现老冷已在我心中占据了重要一角。终于憋不住,有一回我专门打电话问我在那所学校的同事小余:“你知道那个在校园里转悠帮事的义工老冷吗?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小余对我的问询一点不感到吃惊,但却不无激动地告诉我:“老冷在新的学校又回来了!许多老师、职工和学生都乐意每天见到他!”多么毋庸置疑的喜讯!
呵,老冷,祝福你,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欣慰与轻松!仿佛有一股清风拂去了心头缠绕的雾霾,有一泓清流沁入焦渴的心灵。“老冷”,这个热乎乎的称呼,不胫而走,芳香着我们周围的空气,像良种一样播向待垦的处女地。呵,老冷,我曾经的“同事”,为你而值得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