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高峰时间,乘坐57路公交车回家,人特别多,神态疲惫的上班族,书包鼓鼓囊囊的学生族,肩膀并着肩膀,脚跟挨着脚跟。有人玩游戏,有人听音乐,有人打瞌睡,有人神情呆滞,拥挤却安静,一人一世界,彼此不相关。偶尔有砸吧嘴的声音,无非是你踩着我了,你碰着我了,却少有人大声喧哗。这座城,这个点,人们连大声责备都懒得开口。
到站,关车门,发动。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门又开了。两分钟过后,听到司机说,老年卡不能用的,现在下班高峰。一个尖锐的女声传来,啥么子,为啥不能用,阿拉爷毛80岁来,我也快60了,还不能用来。司机不耐烦的声音,拉牢了拉牢了,要走来,这个时候出来干嘛,看不到这么多下班的人啊,轧闹忙啊。女人接道,算了算了,不计较了,我投币好了。随即,女人拉着老爷子往里走,谢谢侬,让一让,让一让。人群中闪现着纷纷皱起的眉头和避让的姿态。好在,很快有人给老人让座了。
女人站在座位旁,恰巧跟我并排站在一起。这才看清:浓妆艳抹的脸,厚粉底,粗眼线,粘在一起的睫毛,血盆大口,过目难忘,“触目惊心”。只听得老人说,把东西给我拿着,我拿着。声音很大,而且沙哑。老人手上青筋突出,皮骨相连,手指微微颤抖,想去拿女人手里的包。女人赶紧拍他的手,弯着腰,在老人耳边很大声地说,没事没事,我拿着,侬坐好了,拉牢了。我跟你说哦,现在用的药比原来的要好,原来的呢伤心脏,现在这个吃了,能预防癌症。女人声音大得半个车厢都能听见,明显感觉到周边几道目光扫向她。
公交车一路前行,路过高架桥。女人推推老人说,侬看呀,现在阿拉上海高架老多的,比原来好多了,有了高架桥,车子就不堵了,多方便。老人连忙点点头,咧嘴笑了,方便的方便的,老好了。我看看高架,一排一排爬行的车,跟停车场似的,窗户里反射出自己一脸黑线的表情。而父女俩还沉浸在忆苦思甜中,谈话声一声盖过一声,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车子继续前行,女人的话题从未间断,从电子信息技术到最新娱乐八卦,从国家主席到老百姓的田间地头,还有不少反常识、毁三观的,这都不妨碍她流利的表达。老人大多边笑边点头,插几句话,饶有兴致。直到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老人开始打瞌睡,这个时候,女人终于不说话了,靠着座位靠背,闭上眼睛,车厢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夕阳余晖照在她脸上,皮肤松弛,眼角耷拉,却泛出一种别样的温柔。
我想起了自己。那个时候,正经历着父亲术后休养,常有情绪波动,为了跟他们更好联系,我给他们注册了QQ号,视频代替了每日通话。没有想到的是,原先每日通话10分钟,变成了每日视频一小时。这个一小时是我在小心翼翼中探索出来的:就是短于一小时,第二天他们会给脸色看。于是,每天回家变成打仗一般,做饭、洗衣、视频,再无闲暇生活,疲惫不堪。不仅如此,白天倘若我QQ头像是灰色的,电话短信便会不期而至,虽然每次一说是在开会或者出来办事,他们会立刻挂掉电话,不再“骚扰”,但下次仍会如此。一年之后,不堪忍受,我开始使用读书时候学到的一种心理学招数“脱敏治疗”,视频从一天变成两天变成三天变成一周,让他们慢慢适应。我知道父母内心是不情愿的,好多次,父亲打电话来,都说,哎呀,你妈非让打,我说你肯定在忙吧,她还不信。让我哭笑不得。
可是,看着闭目养神的中年妇女的这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不管我怎么认为子女不应该是父母的附属品,孩子大了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这些道理只是我的观念,并不是父母的想法,强迫他们接受我的想法又何尝不是一种残酷。跟父母的沟通交流,不在于形式,不在于内容,只在于交流本身,让他们知道我惦记他们,这样就足够了。
公车到站了,回家开电脑,上QQ,视频开始。因为我知道,聒噪有时也是一种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