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真正走红,得到市场(尤其是有点钱的美国人)广泛认可,是在十九世纪的“甩水”这段。至于后印象派的三大魔王,梵高、塞尚、高更,则要等到二十世纪初,才有了评论家、收藏家的蜂拥而至,令塞尚变成我们所有人的爸爸。尽管这之前没多久,他还是一个被内、外行集体嘲笑的笨蛋。
从此以后,西方艺术史有了一个很诡异的进化理论,凡是和传统不合,寻常老百姓看不太懂的,便是艺术之崭新方向。这列火车越开越快,最后完全脱轨,直到六十年代美国,杰克逊·波洛克,根本不是在画画了,是在学印第安舞蹈。
其实,印象派刚萌芽的时候,法国沙龙艺术,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两派正打得方兴未艾,总舵主分别是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不晓得巴尔扎克还是左拉说过:这两派人马在承受对方倾泻的可怕辱骂的同时,发现己方的声誉也在神奇地增长。浪漫主义后来分出一支库尔贝的现实主义,太厉害了,一个人一支笔,一个天下,直到本世纪有了小弗洛依德,才算勉强续上香烟。米莱·柯罗躲到枫丹白露去画牧羊女和风景,即为巴比松画派,直接催生了印象派,离得远一点来看,浪漫主义这一脉,大胜,赢了近两百年。追远,德拉克洛瓦一句“我们从未画得明朗过”,成为了印象派的金科玉律。
但是,那些曾经得过罗马奖学金,去亚平宁半岛苦学文艺复兴传统的学子们呢?那些真正懂得油彩技术的天才,获得学院奖章,画得犹如瓷器一般光滑动人,栩栩如生的古典主义画家呢,他们在哪里?除了我一直推崇的布格罗,还有一位叫梅索尼埃的大画家,功力深湛到当时法国画写实的,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那是叫拔剑四顾心茫然啊,诸位。梅索尼埃是通晓所有写实秘密的魔术师,色彩和造型精准狠辣,他最牛的画,就是打了败仗的拿破仑,在寒风中撤退。银子一样闪闪发亮的灰调,土地在马蹄践踏下奇妙地泛着银光,看久了,我觉得自己的脚也变得沉甸甸起来。这些人现在虽然在拍卖行上也有表现,博物馆里也有陈列,可惜,寻常的媒体根本置若罔闻。
印象派之后的追随者,也有类似的命运。那些喜欢莫奈的爱好者,你们是没见到弗雷德里克·卡尔·弗里塞克的画,那真是完成了所有印象派理论的巅峰之作。色彩优雅敏感,造型精确圆润,早期的印象派画作和他的人体写生相比,就是个毛坯。可是,今天谁还想得起这样一个有着丰富审美经验和一双巧手的好画家?
美术史往往就是这样残酷,早在文艺复兴早期,那时候,大家还不太会用油来作画,运用最广泛的材料除了湿壁画(米开朗琪罗),就是蛋彩,tempera,日本人叫天妇罗,你懂的。颜料粉末调合了鸡蛋黄来画画,画面效果典雅细致,亚光,追求线条的流畅顺滑。我最喜欢的安吉利柯,就是这一派的老法师。这个tempera,画得最精彩的,首推波提切利。可是如果你翻翻达芬奇的手稿,他是怎么样不遗余力地辱骂波提切利。波提切利这一派,最后敌不过佛罗伦萨的冲击,连蛋彩画技术最终也湮灭无闻。达芬奇自己的画作发黑、脱色,严重损毁,而我们今天看到tempera技术上炉火纯青的《春》,或者《维纳斯的诞生》,和500年前没什么大的两样。
历史,不该是约定俗成的所谓“大人物”的起居注。一幅画倾注心血,技术精湛,才华横溢,不论是谁的,不论哪种风格,都会令人深深感动,就应该被人记住。反之,哪怕佩斯还是高古轩拿你卖到天上去,哪怕大红大紫一两百年,总会有几个类似我这样不太买账的出来,戳你一下轮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