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汉语中奔与走都是现在白话文跑的意思,奔是大跑,走是小跑。
走,金文作(图一),从夭从止。夭,甲文像人大幅度甩动双臂,迈开两腿跑动(图二)。小篆的夭,双臂不作上下甩了,左右晃动起脑袋了,严格讲“夭”向右侧倾,“夨”向左侧倾。夨cè,古同“侧”,《说文》:“夨,倾头也。”
周代中晚期以降,殷商周初甲骨上刻的文字形不幸被泯没近三千年,但甲文字义并没消失,大多早已附体到相应的金文并传承至后来的小篆隶正体中了。因此,夭的甲文造字时“匡定”的“晃动”义(泛指姿态),没有变化。
夭夭,上海辞书出版社的新版《辞海》解释为“形容茂盛而艳丽”,并举《诗经·周南》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现在《诗经》的相关白话文本同样移植《辞海》的解读。我认为都是不正确的,是编释者不谙夭字构形本义而作的误判。这里“夭夭”非“茂盛而艳丽”,应指摇曳姿态。“桃之夭夭”,桃树的枝叶在(微风轻拂下)妩媚地摇曳。句子先讲了枝叶,随后自然带出花的“灼灼其华”,绽放的桃花如红霞般灿烂,如此从不同角度具体描绘桃树,顺理成章。
夭也是妖的先文,过度妩媚多姿就是妖娆。夭的体姿不能很好伸展,引申出“夭折”的新义。
甩臂迈腿的“夭”,本身就是“走”(跑),为了强调步履坚实,再加上特写的脚——止。止是趾的初文,甲文两款(图三1.2)左右脚的形状皆可独用,脚趾与脚背(脚掌)刻画简约精准。
走的初义是跑,后义才是行走,含走字的成语,多数属于奔跑义的:走马观花、不胫而走、笔走龙蛇、飞禽走兽、东奔西走等等。
与金文同构关系的石鼓文有三个走(图四)连为一字的,是奔的或体。前贤罗振玉云:“奔之繁文,从三走,像众奔之形。”我认为罗振玉此观点有两个矛盾:汉字同形三单元组合表示多数,用“众”没错,但既然是三走,就是众走之形,而非众奔;如果三走为一个奔,那么也不是“众奔”。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行文,是一些文字研究学者之通病。
进一步爬梳“三走奔”,发现这其实不是表面上的“众走”之形,而是“独奔”之形。走是小跑,三人或众人同走,只不过人数增加,与提速无关,倘若间距过近,还会影响速度,所以三人一起小跑的走并不能跑成大跑的奔。
那么为何我识定石鼓文三走(“走走走”)仅为一人的“独奔”?可以从一人三止的金文“标准”奔字(图五)演绎,上是一跨腿甩手跑动的人(夭),下为三个脚(止)。一人怎么会有三只脚呢?原来是由两脚幻化出的。表示高速度时出脚频率快,眼前的脚形就多。我们快速晃动鼠标,电脑屏上的一个箭头就会变多,这是物理与生理共同营造的视觉暂留现象。
三止的奔是一人迅速换脚的剪影。那么,三走的奔,就是一人飞跑中分别定格在ABC前后三处的写真,如同今天二维动画动作完成的套图,或电影慢镜头的画面叠现。多么杳昧奇美,超逸绝伦的瞬间捕捉。
曾几何时,西方学者认为是1824年由英国科学家最早提出“视觉暂留现象”,并基于这个研究成果,19世纪末诞生了电影。我认为“视觉暂留现象”首先被中国人发现并“提出”的最好证明,就是这三千年前已真真切切锓铭上三止三走两款“奔”的古汉字活化石。
置身窅缈汉字星空,研究者要以极其扎实的古文字功力,广博的知识面,足够的才情,正确的方法,加上刻苦严谨的治学态度,耐得寂寞,孜孜以求,才能不断给出合理的汉字揆初。
小篆起“奔”字,三止成卉(图六),为汉字嬗替所产生的形体讹变,拙文不作枝蔓。
奔走之间,步履生花。“视觉暂留”,当属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