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哥哥去世时还不到53岁，此生我和他虽只有一面之缘，万不会料到，他走后，我给他买了墓地，就在塞外的黄土高原之上。尽管我从未去过遥远的塞外，却再三叮嘱民嫂子，墓地的方向一定要依靠塞北遥望着上海。民哥哥虽然生长在塞外，因他是上海人的骨肉，他内心深处有着浓重的上海人情结。

　　或许是这份血缘，也或许是民哥哥自幼无依无靠的悲凉，我对他总是存着一份亲近爱怜，也真的没有感觉到他的陌生。

　　民哥哥的母亲和我母亲是同胞姐妹，外公是黄埔四期的军官，凭着外公显赫地位和外婆家族的殷实，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十里洋场的上海，她们并未因此只锦衣玉食，姐妹俩都被送至著名的马克蒂耶中学，接受严格的教育。随着战乱四起，家道败落，顷刻之间，一切都不复存在。民哥哥的母亲去了塞北，不清楚她如何生存下来，只听说为了生计，她嫁给了塞外的当地人，于是有了民哥哥，经济的窘迫和塞北恶劣的环境气候，不久她心脏感染，民哥哥六岁时，母亲撒手而去。父亲再娶，又生了三个弟弟妹妹。民哥哥有过在煤堆上拾荒的日子，也饿着肚子去亲戚家里乞讨过；严寒的冬天，甚至没有一双暖和的鞋。他十四岁那年，一个善良的老工人收留了他，后来成了他的学徒。

　　数年之前，民哥哥通过许多渠道寻找我母亲的下落，母亲一辈子辗转过许多地方，去过青海高原参加祖国建设，支援安徽内地的发展，也参与过西藏边疆建设，再回到上海。可想而知，民哥哥的寻亲之路是如何之艰难。当政府通知到母亲，有亲人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母亲将信将疑。都半个世纪过去了，除了知道姐姐早已经病死，母亲根本不知道塞北发生的其他事情。

　　唯有的凭证是民哥哥珍藏了几十年的一张旧照片，照片上风姿绰约的外婆和两个女儿在王开影楼的合影，三人均穿着旗袍，外婆端坐着，烫着头发而且梳理得特别时尚，两个女孩儿一个是羞涩的，一个是温婉的浅浅一笑，洋溢着那个时代旧上海的风情。

　　三天三夜的火车一路的风尘仆仆，民哥哥带着妻儿来到上海。那天风雨交加，白发苍苍的母亲早早到楼下等候他们，憨厚质朴的民哥哥难掩悲伤，什么都没有说，就已泪如雨下，母亲更是老泪纵横，和哥哥相拥而泣。何止是千山万水，那是母亲和民哥哥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期待。那次相逢，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民哥哥记忆之中的上海，还是他母亲在病中带着童稚的他到上海求医，当年就住在四川北路的舅舅家里，舅舅家就是外婆家，也是母亲的家，那也就是他的家。我真的惊讶，民哥哥内心深处的对于外婆家的那份情意缱绻。

　　之后，他常有电话来，总是惦记着母亲的起居和冷暖。一听到那浑厚的北方口音，我马上叫一声“哥耶！”那一头，他总是恐慌并不知所云：“你哥说什么好哪？你这么出息，而哥是个大粗人……”于是乎，我总是爽朗的笑声一顿安慰他。

　　我时常遥望着塞北，期望着民哥哥的英年早逝是一种宿命。他自幼丧母无依无靠，却从来没有停止对他母亲的思念；他找寻我母亲之坚定或许是他情感之中寻梦的过程；若真有来生来世，他的早逝一定是了结了思念母亲之凄苦，定是和他母亲团聚的完美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