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这里是北京长安街的延长线，万寿路口紧靠长街的一个小区大院。生活中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有时反而不会轻而易举地给人们留下印象。我说的是这棵黑枣树。在这条街上生活了50多年，我也没有特意留心到它的存在。不就是春来发芽、盛夏挂果吗？这样的树举目可见。直到前不久，当我穿过长安街看到路口黑压压扎堆着一群人，近前一看好些人手里都捧着一束挂满黑枣的枝叶时，这才止步在长在围墙里面的那一蓬伞状的黑枣树前。原来，旁边的楼房不日就要拆迁，依楼而长的黑枣树面临寿终正寝的日子，人们都最后一次享受这棵树上的果实。黑枣是一种药材，叶、茎、根都有治病疗效。其实，平心而讲，大家留恋难舍这棵黑枣树，更多的还是隐于它背后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大家只是称“胡杨老人”。50多年前，他在西北某地一次原子弹试验中落下病根，双腿瘫痪，坐上了轮椅。也许会有人说，西北那个地方留给老人的是终身也悔之不完的积怨。他呢？绝不！“能为当年那声震响寰宇的一声爆破贡献了自己的一份智慧，这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荣耀！”他说这话时，脸上充满了自豪和喜悦的笑容。要知道正是那声响亮的爆炸，将多少国人从梦中唤醒，一夜间辰光中华夏大地上冒出了满眼蓬蓬勃勃的尖刀般的春笋，那是可以与核垄断者对抗的“春笋”！

　　离开试验场回京城安家时，他特地从试验场附近的胡杨林挖了一棵幼苗随身相伴。因了这棵胡杨，他背负的人生行囊那么充实、凝重！那个春天的早晨，他在京城的院子里栽下这棵胡杨以后，忘掉了今后可能会遇到比在西北试验场更艰难更严峻的考验。胡杨就是他的儿子，这话是他说的。在西北和女朋友分手后，眼下他还是单身。他爱护胡杨无微不至，干旱时给它喂水，见瘦了给它施肥。冬有棉套护着，夏搭凉棚遮着。可想而知，坐在轮椅上的他，在做这些活时是多么的费劲、辛劳。他期待胡杨活得像在大西北一样坚强、壮美。有了这棵树的陪伴，他生活得充实、乐趣。

　　事情发生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终于有一天胡杨树永远地沉睡在了万寿路口。他站在胡杨前等待它醒来，可它就是不说话。离开西北荒漠戈壁以后，胡杨在喧闹、浮华的城里找不到它的家，便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从离开它的那个春天开始，他的心情一直沉浸在寒冬里。几乎每天他起码总有一个小时站在胡杨树前默哀。它走了，作为他人生的另一个起点，胡杨一直植入他生命中成长，已经全部穿透了他。

　　他真的没有想到，仿佛做梦似的有一天在胡杨死去的原址上，冷不防地长起了一棵树苗。什么树？他辨认不出，更不清楚是谁栽的。那树在阳光和春风细雨里窜节地长个头，到了第三年夏天，枝叶就闪过二层楼的窗沿。先是爆出米粒般的黄花，之后就挂上了蚕豆似的果果。他这才知道这是黑枣树。其间，有人曾告诉他，每晚总有一个人给枣树或浇水或施肥。他纳闷，会是谁？他连着窥看了一个星期，却会么也没发现。作罢，就让那美好的故事自生自长吧！直到1986年春节，已经42岁的他与一个叫春桃的女人组成家庭后，才知道这个栽树、护树的人就是春桃。这位住在小区地下室以收废品为生的外来打工妹，一直将多情的目光盯在了那个每日出出进进的轮椅上。为什么要栽黑枣树？她告诉新婚丈夫，黑枣治病是祖爷爷传下的秘方，开胃健脑，还能通脉活血。春桃对丈夫说：你像那棵胡杨一样，从西北来到城市缺了雪山风，又少了戈壁的雨，不过，不碍事，没有风我低头带你一程，少了雨我伸手扶你一把。就凭爱妻这番话，“胡杨老人”也要好好活着！

　　人不可抗拒的生老病死，在现实生活中谁都不曾逾越它的规律。“胡杨老人”的病并没有因为收获了爱情而转折得轻松。不幸的是顽疾的势头一天天强势，折磨得他越来越变得瘦弱，春桃心照不宣地看在眼里，只是更加精心、温柔地照顾丈夫。当初，她就是因了深沉的同情和敬慕才勇敢地对他孕育了爱情。婚后第五年，她如愿以偿地怀了孕。原以为他有了后代，就会把丈夫在西北试验场生长出来的那种死不掉的精神传承下去。然而，不幸的人总有不幸相随。小儿出生后竟是个死胎。那一刻，她和他抱头嚎哭，顷刻间，天塌地陷！

　　他比她先走了五年。那是2001年深冬的一个午夜，北京很凉，已经被病魔蹂躏得成了皮包骨头的他驾着白云远去。从此，他的人生，当然还有他们的故事，都变成一个传说。他留给她最后的一席话是：“我这一生能得到你，我的爱情已经足够。我死后，今天天亮之前你就把我忘掉。把我和你对我的爱一同埋葬，开始你新的生活！”　

　　如今，可以把枝叶伸向长安街上的黑枣树，据说被有心人移栽到了“胡杨老人”夫妻俩合葬的坟地。那是一块虽然贫瘠但却不缺风雨和阳光的土地，黑枣树会扎下新根，强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