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麻戴孝,凝视母亲在江岸上越走越远,我拼命地叫她,她不应,却是一个转身,到对岸,我再也看不见了。
母亲早就想从这个世界走开,她一再延迟,因留恋我们这些和命运挣扎的女儿——知道我们受苦的根源,心里装着辛酸,恨一个人又不能,丢弃一个人也不能。那年母亲得了绝症,医院拒绝收下,被接回姐家中,处于死亡边缘。我急着赶回,日夜照顾她,配制药方,同饮同睡,不断说话。一周后她恢复了人气,有了声音。
以后数年,有三次接到国际长途:母亲突然尿流,不省人事,被送到医院抢救。回回我都胆战心惊,呼唤母亲千万不要离我而去。
五年前的十月,母亲下了决心,没有等到我赶到她身边,就咽气闭上了眼睛。
好久也未梦到母亲了。来意大利深山中度假,我在一个夜晚的睡眠里遇见了她。云雾缭绕,半明半暗之中,母亲和姐姐们往山上爬,那儿有一条小溪,母亲回过头来朝我看。我醒了,翻身坐起,满脸湿透。记得她去世前一个月,就在我生日之前,她在旧木箱里找了好一阵子,递出一顶粉色白色相间的婴儿小绒线帽。我没想到,呆了好几秒才去接。绒线帽从未用过,存放箱里年生久也,不那么纯白,有股淡淡的樟脑味。
母亲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神秘的期盼。
这是为何?我想来想去,不明白母亲的心思。
我怎么会明白呢?
那之后我回到北京,不想吃东西,身体虚弱,流汗,想睡觉。如此过了些天,例假不来,爱人逼我去医院看病。一向讨厌去医院,拒之。又过了些天日,心里有点猜测,但不敢相信。深夜,爱人把睡着的我推醒,让我测试怀孕纸。我去卫生间,按照说明书做,紧张地盯着纸上,慢慢地,纸上出现了两道红线条——阳性。我大叫一声,喘不过气。
爱人跑进来看测试纸。
我们望着对方,半天不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去医院,一查,证实了怀孕。走出医院时,想起离别母亲时,她送我绒线帽的意义,明明是在说她要离开人世,一向孤诀的我会更孤单,她要我有个伴,有个孩子。她要我当母亲。天哪,我就要当母亲!喜悦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童年时常常对着灰暗的天花板,想象云彩飘浮在蓝天,那更遥远的世界。隔岸的灯火很难从窄窗里映出。母亲的身影,也非常孤单,偶尔她微笑着接近我,我感到心安。回想起来,母亲不太爱和我说话,举止总是带着暗示,如同她告别我时,也带着暗示。暗示就是诗,就是艺术,未曾受过教育的母亲,并未让我失去这人生最重要的一环。
我怀抱孩子,在落地窗前静坐,想念着远行的母亲,孩子的头上戴着粉白的绒线帽。夕阳中四周山峰上白雪依然刺眼,山腰飘着云雾,很像那个梦。
在我与孩子的身后,是一面古老的雕花大镜子,里面映着墙上母亲和我的黑白照片,那时我三岁,双眼紧盯着前面,充满恐惧;母亲呢,她镇定,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似乎在对这个世界说,无论有多大的难处,我也要把这个孩子带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