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因为我家裕福里的弄堂老房子拆迁,我常去那里整理杂物。
那天在整理一口积满灰尘的旧书橱,找出一本旧辞典,在翻看的时候从里面突然掉出这几样东西:一张锡纸,两张糖果包装纸,一张刻纸,几片干花。这些都是童年时代的我和两个姐姐玩过的东西,登时尘封已久的各种童年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这本词典是本《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是牛津大学出版社1963年的一个本子,然后1970年在香港出的英汉双语繁体字版,在“文革”结束不久后内地翻印、“内部发行”的。当时还很难得,是父母买给正在准备高考的二姐的。
好学的二姐当时把它视若珍宝,马上给它包了书皮,连碰也不让我碰。当时还在读小学的我醋意大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就拿过来在辞典边上洒了几滴墨水,让二姐大为心疼。
这本辞典后来就成了我们姐弟共用的学习英语的工具书。当然,它还派了许多其他的用场。
(二)
从这本辞典里掉出来的几样东西,都跟当时的孩子们的几种乐趣有关。
那张在辞典里夹了多年,闪闪发亮、平平整整的锡纸,是从祖父当时抽的“大前门”香烟的壳子里拆下来的。当时香烟的包装分为两层,外面一层壳子是用一张长方形包装纸糊起来的,拆开后可以折飞机也可以做成“豆腐格子”;里面还有一层就是一张防潮用的长方形的锡纸,其实是一层纯锡箔。
这层锡纸有些地方是用浆糊跟外面那层包装纸粘着的,要尽量小心地把它撕下来不要弄破,然后刮平。直接刮会把它刮破,要把它夹在练习本的两张纸之间,然后用指甲隔着一层纸把它刮平。刮好的锡纸平平整整,闪闪发亮,用手指拿着它抖抖还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有什么用呢?也没什么用,就是欣赏这一层闪亮的纯金属,看着高兴罢了。
然后就把它夹在一本厚厚的书里,保持平整——而辞典,就是当时家里最厚的书了。
那两张糖果包装纸是所谓“透明玻璃纸”,过了这么多年,颜色还是鲜艳如新。当时我们把糖果包装纸称为“糖纸头”。当时供应匮乏,本来就难得吃到糖,而花花绿绿的“糖纸头”,也是当时的孩子们难得的一种审美享受。
那张刻纸是一张身穿铠甲,手持长矛,头盔上还有一大簇红缨的年轻英俊的赵子龙像。
刻纸是当时在孩子们中间流行一时的消遣。小伙伴们中间传递着各种图案,这种图案最初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应该是某位巧手的民间艺人吧,然后经过无数次的翻刻。有花卉,有仕女、将军等古代人物,许多有极其精细复杂的线条。
一般的程序是先从小伙伴那里借得一张你喜欢的图案,然后蒙一张白纸在上面,然后用铅笔平涂,这时下面那张刻纸的轮廓就会在上面那张纸上显现出来。可以用铅笔刀,但是比较钝;也可以用刮胡子刀片,这刀片虽锋利但本身太薄,比较难控制。最佳的工具,就是医院里废弃的手术刀片了,既锋利,刀片本身又坚硬,用来刻纸最为如意。但是还是必须小心,尤其是在刻人物的鼻子、嘴巴等精细部位的时候,一不小心刻坏了就会让整张刻纸前功尽弃。
刻好了又怎样呢?也没怎样,就是欣赏一下,体味那种巨大的成就感,接着就可以借给别的小伙伴继续翻刻,或者就是夹在某本厚厚的书里,也就是这本辞典里,保存起来。
(三)
至于干花,从这本旧辞典里掉出来的则有这几种:一朵浅蓝色的牵牛花,一朵紫色“夜饭花”(比较正式点的名字叫“紫茉莉”),还有一片秋葵的黄色大花瓣。
这几种都是童年时代的我在老宅天井的花坛里种过的草花。
当时是读了一本科普读物,说采摘了植物标本要夹在马粪纸中间,压在重物下阴干。我没什么马粪纸,想到辞典又厚又重,而且又是纸做的,就把它们夹在辞典里了。
在我读大学后,因为有了更好的辞典,我就不怎么用这本辞典了。在我结婚成家后,这些干花也随这本辞典被我留在了父母家。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因为这次拆迁,可能还会在那里留更久。
这里面的牵牛是童年时代的我最喜欢的草花。夏日它在早晨四五点钟就开了,然后九十点钟的烈日一照,它就萎了。也许是为了想保存它的美,某个清晨我就摘了一朵,把它夹在这本辞典里。现在它的水分早已被吸干,花瓣已经没有了由一个个闪亮的充满水分的细胞所组成的那种质感,已变得极薄极薄,透过它都可以看到下面书页上的字。
“夜饭花”是种极容易栽培的草花,在上海的市民居住区里到处都有人种。它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开花,在人们傍晚吃晚饭时散发出阵阵香气,所以被称作“夜饭花”。夹在辞典里的“夜饭花”早已没有了香气,连它的紫色也已变得很浅,就像是国画里所用的那种看上去有些陈旧,不那么鲜艳,但是很雅致的那种颜色。牵牛的蓝和秋葵的黄也是。
秋葵我记得童年时只种过一次,有高高的、直立的茎杆,掌状的大叶子,在叶腋间长出花苞,从下往上开出有薄薄的大片黄色花瓣的花。现在这片花瓣已没有原来的那种鹅黄色了,已经变成了像古旧的书页那样的干枯、脆弱的黄色。但是它勾起的我心中对那年的秋葵花的颜色的回忆,仍然是那么地明艳。
干花,就像是记忆,也像是怀旧的文字。它虽已不能等同于儿时的那些鲜花,但它多少还是那些花的一部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