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人的记忆中,石库门里总有几位“茄人头”。所谓“茄人头”,通常指一些文化程度不高,但是生活经验丰富,能说会道的家庭妇女。街坊邻里遇到难事、大事,只要找她们商量,总能迎刃而解,皆大欢喜。
小时候,我们弄堂里有位“陆家阿奶”,大家背后称她“凶老太婆”。原因在于这位“茄人头”,为人热情,常为大家做好事:晒衣服,收水电费……做得再累也不叫苦,就是嘴巴不饶人,抱着邻居小孩说怪话:“乖囡呀,长大不要像侬爹娘那样,发了工资做小开,到了月底做瘪三,月头吃红烧肉,月底吃臭咸菜……”让人听了又气又好笑。
后弄堂宁波阿娘与陆家阿奶年龄相仿,情同姐妹。不过,我却亲眼看见阿奶“教训”阿娘。原来,阿娘与儿媳妇金花关系不好,经常为鸡毛蒜皮争吵,居委干部多次调解没有效果。阿娘找阿奶叹苦经。阿奶正在扎鞋底,没头没脑问道:“生金花的辰光,你肚皮痛吗?养金花的辰光,你洗过尿布吗?”阿娘大吃一惊:“你真老糊涂,金花又不是我生的。”
这下,如同点燃了爆竹,阿奶声色俱厉地责问:“格么你有什么资格教训金花?现在又不是封建朝代,你当婆婆应当作出榜样,关心小辈,小辈才会敬重你,你真是老糊涂……”阿娘被数落得无地自容,转身就往家里跑。说来也怪,经过阿奶“教训”,宁波阿娘和媳妇和好了,年底还评上了“五好家庭”。
小学三年级时,我们班上来了位年轻女教师,同学们没把她放在眼里,接连几天,课堂秩序混乱。女老师气得把全班同学留在教室训话。眼看过了午饭时间,不少家长来接学生,陆家阿奶也在其中,大家束手无策干着急。唯独阿奶走进教室,笑眯眯问老师:“我的孙子犯了什么条款,要关饭学?”女教师说:“他前天与同学打架,昨天拉女同学辫子……”阿奶不冷不热地问:“我的孙子要枪毙吗?要吃官司吗?”“这,这……”女教师顿时语塞。阿奶加重语气:“小孩确实要教育,不过他们正在发育,饿坏身体啥人负责?”一句话提醒了女教师,她立即宣布放学。同学们高兴极了,把阿奶看作英雄,欢呼雀跃簇拥着她回家。
隔天,阿奶主动找老师作检讨:“我一时冲动,特来认错。”女老师真诚地说:“我缺乏教学经验,请原谅。”阿奶快人快语:“希望老师宽宏大量,不要给我孙子穿小鞋。”女教师涨红着脸说:“有你这样的阿奶,谁敢给孩子穿小鞋?”
陆家阿奶做家务是好手,裁衣服,糊硬衬,结绒线,翻丝绵样样能干,烹调技术更加出色,包粽子,裹馄饨,腌咸蛋,摊面饼件件精通。不过,她轻易不肯传授技艺。邻居问她如何加工油氽豆瓣,阿奶漫不经心地敷衍:“便当,豆瓣放在油锅里炒炒熟。”
邻居照此操作,结果失败,再去询问,阿奶依然轻描淡写:“生豆瓣要在清水里多洗几次。”邻居操作后,总觉火候欠缺,再次询问,这下阿奶不耐烦了,拉开嗓门回答:“侬笨来,眼睛是画出来的?十只手指是并拢的?豆瓣里放点小苏打,就松脆了。”邻居嘟哝:“侬讲话像挤牙膏。”阿奶哈哈大笑:“最蹩脚的牙膏也要钞票买的,侬问我半天,我要侬一分钱吗?”
“茄人头”也有老马失蹄的状况。顾阿姨的毛脚女婿上门相亲,阿奶自告奋勇做参谋,她对顾阿姨说:“侬这个女婿手上老茧多,会赚钞票的,外加派头蛮大,还塞包香烟给我哩,侬放心,这个女婿好的。”
不久,新女婿偷窃工厂材料,东窗事发,顾阿姨找阿奶讨说法,“茄人头”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唉,迪格……囡……是好囡,就是……轧仔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