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经适房政策的优待，去年我终于和家人从曹杨新村的一室户乔迁至宝山的公寓楼。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也终于可以不用在水产商贩卖河鲫鱼的塑料足盆里洗澡，而且还多了个梦寐已久的阳台，蜗居二十多年的旧居仿佛已成前尘遗梦。

　　有位与我自小长大的朋友一谈起我原先的住地就会说，唉哟，你们这里什么事情都有的！这话他说了不下十次，可我并不十分清楚他口中的“什么事情”具体指什么。只是我幼时的经历，耳濡目染，却也见过不少同龄人不曾窥见的世间百态。小学二年级时看到二楼的拐角有个模样很古怪的中年人缩在脚踏车旁给自己打针；三年级时沿马路的一栋楼房起火，这家的母亲和十岁的闺女都葬身火海，而父亲却在着火不久一个人急匆匆地逃了出来，毫发未伤；长大后我每每将网络上看到的惊天奇闻转述给父母，他们都丝毫不讶异。有天我说，一对夫妻去法院闹离婚，理由是妻子抱怨丈夫不洗澡，臭气熏天，而后丈夫来了，连法官也被熏得受不了——判决离婚。我爸听后没怎么笑，平静地告诉我，楼下的阿丁也是这样，他的老婆也是因为他太臭所以跟他离婚的。这个阿丁我知道，他养过一条大黄狗，却不舍得给它吃，害这条狗总是口水淋漓地跟在出入公房的邻居身后。有一次我手里提着包同学送的酱鸭上楼，只听见身后跟着错落的脚步声，又不似人的脚步那般齐整，我也不敢回头看，直至走到家门口，按下门铃，大黄紧挨在我的身旁，长鼻子拱在我的腰际，其实我应该拿出一块酱鸭扔到一旁给它，而我偏偏怕狗，只得等我母亲开了门，凶巴巴地挥挥手喊一声“去”，大黄就怯怯地下了楼。

　　后来这大黄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年中还见过一回，中秋之后便不见了，到了年末母亲想起的时候还问起一句，咦，长久没看到楼下的大黄了。终于也没有再见，我们也不会费心去盘问阿丁，但心里都想着同样的答案，大黄大约的确已经饿死了。

　　这样长大的人心底总会盘踞着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感，觉得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所以生活才会有这样的错。比如我妈总会因家里的鸡毛蒜皮跟我爸大吵，有时候是楼上又漏水了，偏偏我爸不肯上楼去跟人家说，我妈会说我爸没用，我爸则说我妈小题大做，最后两人白板对死，而我会直觉是因为自己一回家就大喊“妈妈，楼上又漏水了，怎么老是漏水”，如果我不说，忍气吞声，大家就可以当没事发生，犹如夜晚听到的老鼠的翕动，闷上被子，也能一觉到天亮。

　　所以一直觉得是我不够懂事，而读了大学也觉得是我不够有本事，母亲回家后时常有意无意地夸耀她某个同事的孩子靠教别人钢琴已经把他父母幼年投资在他身上的血本收回来了，她的暗示我听得懂，二十岁之后我便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可也仅仅只是养活罢了；她听说的成功案例水涨船高，某个同事的孩子嫁给老外，接父母去美国，或另一同事的孩子进了微软，年薪几十万……久而久之，我只能把蜗居在曹杨视为我的罪过，是我不够争气，不够有用，才落得这般境地。

　　这两天在读张怡微的《我自己的陌生人》，书中提到的老公房里沙发上的气窗勾起我心里攸同的回忆，我的旧居也有那样的气窗，一扇在门上，一扇在床上，也不知当初的设计者为何要在这些地方开气窗？我母亲每年更换挂历纸遮住它们，时而门上露出横过来的人头，时而床上折叠着人的胳膊和腿，像恐怖片。可竟然就是这样的挂历纸吓跑过一个半夜来行窃的小偷，我是第二天才听人说的，大约这小偷慌慌张张地用手电一打，一双女鬼的眼睛，换了一家，两只断掉的胳膊，他可能连“鬼啊”也不能喊，落荒而逃，连工具包都忘在了二楼的拐角，让邻居笑掉大牙。

　　或许有许多搅和在酸涩里的乐趣被我固执地无视，或许父母的许多无心之语被我有意地看重。不久前我的一位同事领我去看他儿时在康平路上的旧居，是老洋房，见我面露艳羡，他摇了摇头，也说起八户人家合用水电锱铢必较的酸涩，说起他幼年养的猫每天捕五只老鼠向他炫耀的惊心动魄，说完却告诉我，其实想想也挺好玩的，现在的孩子童年多无聊？

　　他还指了指老洋房前的花园对我说，这里原先有一棵桑树，隔壁的老伯伯有天帮我们爬到桑树上采桑葚，而后摔下来，半身不遂。

　　“啊，那你们心里岂不是很内疚？”

　　“还好啦，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已经一百多岁了，听说现在脾气也温和了，特别好照顾，来家里服侍的阿姨都觉得自己挑对了人家，我看他的样子，怕是要再活一百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