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金石和陶瓷,如是雕塑,是更见珍贵的。
这里面有一个推崇艺术的问题。金石、陶瓷在更多时候和书画不一样。书画是艺术,或者说是比较纯粹的艺术品。金石、陶瓷在更多时候是工艺,或者说只是在很少的时候,才是艺术。当然,还得着重说一句,当金石、陶瓷成为艺术的时候,它鼓足的力量,往往惊天动地。而这些很少的成为艺术的时候,多半和雕塑有关。譬如青铜麋鹿,譬如龙门造像,譬如汉魏、六朝陶马。
朋友家见到了一匹北魏的陶马。立刻被它感动了。北魏的陶马,单是马腹两边挂满了敌人的头颅,就见出了它的壮烈苦厄。北魏乃至六朝,草菅人命。生命在刀边,极可能短促到了顷刻之间。也因为这样,生命出现了张力,难以置信的张力。古龙小说里写到的那种瞳孔突然紧缩的状况,在北魏,是人的常态。生命出现了张力,生命的潜在的壮烈和奇诡溅出了光芒。北魏的艺术,陶、石刻等等,都到达了巅峰。生命不是生来被草菅的,尤其是人的生命。顷刻之间可能消失的人的生命,生来具有被长存的能力。于是陶,还是石刻那样不朽的雕塑出现了。生命被孤注一掷,这一掷表白了生命的含义。人啊,非要面临这样的时刻,才会让生命开花吗?想到这里,不免涕泪交加。
“萧瑟归来赋,凋丧横绝诗。浑如陶靖节,恍若李隆基。照夜烟尘白,追风龙雀随。犹闻振铜骨,万古在奔驰。”这首诗是写给这陶马的。它让我想起了之前的陶渊明,还因为他姓“陶”。也想起了唐玄宗,因为他也尝到了生命的苦厄。
今天,又在微信朋友圈里,见到了藏家安思远所藏的唐白石狮子。端坐的姿态,就像是高山的堕石,生根开花,长成了狮子的模样。唐代,人安逸了,都想着法子挥霍生命,所谓壮志和梦想高飞,诗酒和舟马飘摇,前生后世都不在话下。看这石头的狮子,也是开怀怒吼,一股脑儿把它的生命停顿在盛唐的那一刻。在这里,生命出现了悖论。安逸好呢,还是困厄好呢?安逸,让生命松垮,失去了巅峰状的精彩,困厄,让生命莫测,失去了起码的尊严。生命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至少,生命的真相一定不是现实中的人生。生命的真相只能在艺术中可能呈现。很明显,就艺术而言,不,应该说就艺术呈现的生命真相而言,北魏的陶马,远在唐石狮之上。
伟大的悖论出现了。这悖论太让人心痛如绞。“文王牧于野,诸子授其雅。衣裤如其居,乾坤如其厦。万古龙虎心,争之荐诸夏。盛唐怒吼狮,北魏肃杀马。苍昊不得聋,厚土不得哑。长沟泻黃云,春秋俱不舍。明月一相呼,金樽醉白也。王风坠诗文,香草羡来者。”这首诗因为这石狮而写。
总是在想,艺术到底不会被辜负。我们期待和平,期待光明,期待公正和正义,花了数以千年的代价,难道还要花去失去艺术的代价。如果没有艺术,如果失去了好的艺术,生命还有多少光芒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