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见到了一闻兄写《养猪印谱》的长文,内中关于方去疾老师的内容,亲切中肯,读了一遍又一遍,勾起了许多温暖的回忆。
方老师是我的篆刻启蒙老师。一九六二年,上海市青年宫和市书法篆刻研究会联合举办了书法学习班,规模庞大,师资力量雄厚。篆刻则只有一班,办了二期。方老师是唯一的指导老师。其间他仅请叶潞渊先生来讲过一堂明清流派的课。那时,我十八九岁。
方老师上课颇有特色,经常携带了吴让之等大师的印作,让我们观摩。他对吴让之的运刀赞不绝口,甚至用印刀在名贵的吴氏原作上比划教授之。现在,一想起当时情景,仍会激起莫名的感动。
偶尔,方老师也奏刀示范。“上海人”即是在课堂里创作的。这一方印蜕,我看了五十多年,从一无所知到现在略有所知,佩服得五体投地。
方老师的篆书是取法秦诏版的。诏版是秦始皇统一度量衡的命令,刻在容器和金属版上。一篇短文,字不多,但就现在发现的而言,无不精美异常。字体奇肆奔放,而不失法度;线条细而犀利,却又具有厚度。现代人要做到这二点,也谈何容易!
以诏版文字入印,明清二代罕见。因为高古,不容易。现在看来,师法秦诏版成就最高的,大概就是去疾老师了。
一看这一方“上海人”,一股豪气扑面而来,气度不凡。生活中,我们初会一位朋友,第一印象至为重要,猥猥琐琐的人,没人愿意看上一眼。印章也是如此。
“上海人”这三个篆字,都非常优美。“上”字实际上是大篆,“海”和“人”是小篆。但方老师把三字融为一体,抹平了时代的差异。“上”不是简单的横平竖直,下面的一横重头轻尾,微微向上一翘,体现出篆字书写的姿态美。“人”字上窄下宽,既有身段,又具安全感。“海”字则婀娜多情,刻意拉长下部线条,像人体一样显示修长的美腿。且“水”旁紧松合宜,与“每”部结合紧密;“每”的中间通贯长线条,则是整个印面的“印眼”,弯曲舒展,迷人至极。
方老师运刀主张痛快淋漓,不尚修饰。他擅长单刀入石,一刀成形。石上的线条一面光洁,另一面则任其斑驳。比起齐白石横冲直撞的单刀,少了湖南的麻辣味,但显得温馨,另有趣味。
老师在早年是用双刀复刻的,无论师秦法汉,醇厚隽永,古意盎然,超越同时代的其他印家。晚年多用单刀而欹侧更甚。可惜,由于健康原因,方老师未臻其理想的高度。令人扼腕长叹。
“文革”结束后,方老师担任过书法家协会的高职。其缘于杜宣仁丈的推荐。
“文革”烽烟甫息,上海书法家协会得以恢复,当时的主席常去杜宣丈府上商量会务。按理说,那位主席担任过市里的领导,地位远远在作家头衔的杜宣丈之上。也许是太熟悉了,也许是实际职务的高低外人不得而知,我是亲眼见到宣丈半躺在椅上,脚搁在写字台拉开的抽屉上,和那位主席谈话的。
有一天,宣丈说要安排一位篆刻家担任副主席,问我关于各位老篆刻家的情况,要我详细说说。当时,他对篆刻界颇为陌生。
我先提起我的另一位篆刻老师,说论起社会影响,当为翘楚。宣丈回答四个字“人品太差”否定之。可惜当时来楚丈已经谢世,我便介绍说,论人品、资格、叶潞渊先生是绝对的了不起,但他是传统色彩浓浓的文人,不擅交际,担任公众职务,会吓得他手足无措的。接着我又介绍了去疾老师,当时他是书画出版社的编审,比较年轻,又是民主党派的成员……宣丈饶有兴趣地询问了去疾老师的详细情况,并要我在纸上写了老师的姓名和工作单位。
过了大概一个月,去疾老师被发表担任了上海市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
唉,都已是遥远的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