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君匋老师的书斋无倦苦斋，名满天下。珍护着无闷赵之谦、倦叟黄牧甫、苦铁吴昌硕的印章各逾一百，尤其是赵之谦的，合全国博物馆的所藏，都难望其项背。

　　无倦苦斋，这个儒雅的斋名，在“文革”中，却教钱老师吃足了苦头。我们上海话，无权可抓，正巧谐音，声调也一致，巧到不能再巧。

　　造反派说，钱某人咬牙切齿，起无权可抓的斋名，图翻右的铁案，反攻倒算罪该万死。冤枉，他真的是冤枉，我可以证明。

　　是的，在反右热浪中，钱老师侥幸逃过帽子，仅获降级处分，从副总编辑的高位贬为摆摆样子的编审，自然无权可抓了。

　　但是这个斋名，真不是他自己“咬牙切齿”起出来的。事缘一九六三年夏天，钱老师要我陪去医院看望潘伯鹰先生，请他题几条签。嘱我用旧墨研了一小瓶墨汁，备二支小笔，说也可顺便为我题签。当时，潘先生肝腹水住院，其家人禁写字看书，怕影响治疗。不料潘先生一见钱老师，便直呼“无倦苦斋”，弄得老师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潘先生又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小纸，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老师边看边笑，连连说“妙不可言”。我接过一看，原来潘先生帮钱老师想了一个“无倦苦斋”的斋名，又撰就跋语。文字优美。即是钱老师一字未改刻于印侧的边款——余得无闷、倦叟、苦铁印数均逾百，堪与三百石印富翁齐大比美，乃珍护之于一室。效沈韵初“灵寿花馆”，缀三字别署之首字以名之。且《战国策》有“无劳倦之苦”一语，益喜其巧合，此亦好古之乐也。

　　钱老师第二天一早便刻了这方“无倦苦斋”（见图）。以后，他也刻过好几方，也都精彩，但好像都不如这第一方。

　　好在哪里呢？大度。

　　对于赵之谦，钱老师做过深入的研究。刻赵风的印章，是他的强项，赵风的篆字，也写得精湛。在这方印里，“无”字拉上留红，与“斋”下留红呼应。是他学赵经常应用的手段。

　　“倦”，篆书可写作“券”，下面是“力”。前人在印章里，常用“券”而舍“倦”。

　　这方印的四个字中，拙见“无”有点跳，与其他三字不甚合拍，尤其是下部的线条微嫌孱弱。“苦”字“古”的二竖笔，和“草”头的下部圆笔，微显粗胖，如能略细，或能破“苦”字的平板。好在“券、斋”二字大佳，尤其是“斋”的破残，恰到好处。总体而言不小家气。

　　此印虽然大度，在老师的作品里，似乎算不了上乘。但是，那一阶段，是老师的篆刻突飞猛进，步入辉煌的瞬间。不久，便受到“文革”的摧残。坦率地说，老师在同辈的印家中，功力稍逊。因为早中年为音乐、出版耗掉太多的精力，书刻只是偶一为之。待到反右以后，无权可抓了，才把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投入书法篆刻。老师天份过人，理解力、驾驭力均在常人之上。且好学不倦。当我请教他，遇到他也不甚了了的文字，会马上翻开字典，穷其究竟。学习态度绝对是我们的表率。

　　钱老师的头衔，多到数不胜数：装帧家、音乐家、散文家、诗家、出版家、书法家、篆刻家、画家、收藏家、资本家……历史如何定位，是一个颇为有趣的问题。

　　顺便说一句，潘伯鹰先生除了是大书法家，文才尤其傲人。一九四九年国共和谈，他是国民党代表章士钊的秘书。

　　另外，边跋中的沈韵初（一作均初。韵、韻、均，古相通），晚清川沙人。现在浦东新区内的“黄炎培故居”，是旧“内史第”之一部，系沈韵初宅。其官至内阁中书，故大宅名为“内史第”。闻宋庆龄先生也诞生于“内史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