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底预演,去年初首演,今年中再演……话剧《老大》在经过不下三次的调整后,挟去年底获第21届曹禺剧本奖之势,日前再度公演于京沪两地,激起热评。
中国式写意与西方式魔幻
以船老大冯国良时而清醒、时而痴狂的言行为主线,《老大》的剧情在时而现实、时而梦幻的舞台上展开,在长达半个世纪的中国东海之滨跨越和穿越,其焦点正是老大和他所要找回的大黄鱼。于是,他和它,便都不是寻常的、现实意义上的人和物了。对此,编剧喻荣军直截了当地阐释道:“冯国良是一个象征,大黄鱼也是一个象征。”导演查明哲不仅有同感,更将其合二为一,归结为一条“风雨沧海中之追梦孤舟”,他将“孤舟”做了演出的“形象种子”,因其“象征性地概括了全剧的思想立意和艺术表现”。之所以选择写意与魔幻交织的风格,概因其能更有效地催人反思。按理,这个剧本是编剧去舟山采风后所创,采用现实主义风格可谓顺理成章;但编剧可能担心过于直接地演绎真实,会令观众沉浸于或新异、或感动的故事中,反而难以达到使人反思的目的。换句话说,他担心观众像剧中除老大之外的老渔民们,当面临“鱼没了”、“海脏了”,除了叹息与等待,并不做出任何反省及行动;而他们的后代却都纷纷行动起来,干起了卖海滩、炸灯塔的事,干起了当他们变老后也许会反思的事了——这更不是编剧所希望的。文学和艺术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表达真善美,而是激发人们的反思力;话剧因其特质,更应担当先锋和主力。
不过,读了剧本,看了演出,感觉《老大》编与导的风格共识虽然得到贯彻;但两者的深微之别,在舞台呈现时出现了强弱之分。确有少数评论家敏感地察觉出黄佐临“写意戏剧”的蛛丝马迹,但大多数人并未感到。原来是编剧所偏爱的写意诗化,被导演一贯的“残酷戏剧”压在了下风,“田园将芜”的淡淡悲凉和“胡不归”的轻轻咏叹,被导演调动下的演员的大动大吼、舞美的大雨大浪压得图景暗淡、声息微弱。
来自于真实与来自于观念
真实与观念之间的距离,究竟多少?人类大致用两种方法去衡量、去联系——一是科学,也可以是文学艺术。科学家追求的,首先是真实,然后形成对真实的观念,从而影响和改造真实;后者常常反其道而行。科学家探寻的是物质世界的真实,而文艺家追求的是精神世界的真实。文艺家要影响和改造的,是人的灵魂。
因此,文艺创作当然要贴近真实,但其观念、方法和呈现却不一定要贴近真实,而是大可以贴近想象,包括使用诗化、象征、魔幻等等以及它们的混合。写意也好,魔幻也罢,话剧《老大》的编导充分行使了这个特权,共同以真实与非真实、现实与超现实的风格,实现了话剧的本质——催人反思。
不过于真实,反而更近于真实。但在话剧界,无论是理论还是创作,非现实主义创作被长期覆盖,显得暗淡而微弱。以至于仍有评论认为,《老大》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是“大胆借鉴了现代主义”手法的现实主义作品,是“中国版的《老人与海》”。此论过于直观,似是而非。从主题上看,两剧虽都兼有现实与现代主义特征,但时代不同、立意迥异,“老人”代表着人类与自然相冲突时所展现的不屈意志,表达出征服自然、将大自然“人属化”的思想;“老大”则代表着人类与自然达成和解的向往,表达出“物我相融、天人合一”的思想。简言之,“老人”为征服意志,“老大”为和谐精神,两者在哲学上是反向的。从创作手法看,《老人与海》被公认为现实主义杰作,但因其高扬得超乎寻常的理想而带有了象征主义等现代派色彩;《老大》则是主动运用象征主义手法,从理想和观念出发构筑人物和故事。由此可见,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并不矛盾,它们看似反向而行,但只要承认真正的文学艺术都是“人学”,它们则是殊途同归,甚至最终能够形成一个整圆。
有评论称,《老大》是一部当下罕见的拥有“理性之光”的原创话剧。确实,在当代剧坛,搞笑、景观、悬疑剧扎堆,所谓生活哲理剧、心灵鸡汤剧、疗伤按摩剧“横行”——号称能给人以“启迪”、“反思”,但每每观罢,每每脑空。
真正的艺术家、真正的话剧人,要看到人的知识与理智,虽总是超过以往,但总是需要引领;要知道理性正是当代社会之急需,用理性遏制感性泛滥、用理想替代欲望横飞,话剧不但责无旁贷,更应首当其冲;要听到文本的理性化,是人们、是当前和未来对话剧发出的无声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