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裤搭配格子衬衫,手里捏着裁花剪,没有开口说话的凌宗湧看上去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的普通花匠。只有说起花艺,不爱社交,不善应酬的他眼中才会放光,打开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
16年前在台北创立的设计花店CNFlower,如今,凌宗湧已经成为台湾最成功的花艺师之一。Benz、Cartier、上海柏悦酒店、杭州富春山居、学学文创、台北W Hotel、普吉岛悦榕庄、服装品牌夏姿设计,以及连战、郭台铭等社会名流都是他的中式客户。台湾版《Elle Deco》甚至称为其冠以“最受高端设计品牌和名流婚宴欢迎的花艺设计师”的美誉。
不过,在凌宗湧看来,花艺设计并不是奢侈的手艺。和他朴实外表相呼应的是,即使在为那些奢华设计酒店定制花艺,他运用最多的材料不是昂贵的进口花卉,而是在当地山林里唾手可得的松树枝、檵木、杜英,以及山归来的野果实。其中甚至可能夹杂枯枝、野草、青苔、木炭。“花艺师要做的,不过是把自然引入室内,让它以自然本真的面貌,展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如此而已。”
选材质朴、不追求奇技淫巧,没有妨碍凌宗湧成功,反而让他为花艺设计行业带来清新的空气。因为整天和花花草草打交道,凌宗湧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哲学:“无论花艺还是人生,最好的方式唯有顺势而为。”
重拾自然的原点
很难想象,在伺花弄草时专注而享受的凌宗湧,初闯花艺行业纯属“误打误撞”。“当兵退伍找工作,朋友打趣说像花草一样瘦弱,要不要去花店工作,我当真了。”初次和花草打交道,凌宗湧的角色是花店的“送花小弟”,上班第一天,就接到去殡仪馆送花的委托。夜晚,在空无一人的殡仪馆将花盏一一摆好,凌宗湧内心不是没有过挣扎。“第一天开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度想逃走。再仔细琢磨,却也想通了,这就是花艺,既要陪伴人们度过各种喜庆的时刻,也会伴随人的生老病死。它的内涵包容并蓄,比我想象的要深邃得多,是陪伴人一辈子的生活艺术。”
抚平情绪的凌宗湧,全情地投身到花艺设计之中。凭借儿时美术天分和绘画功底,在短短几年里,他对花艺市场上的各种造型手法了然于胸,任何稀奇古怪的造型也几乎都难不倒他。不过,他总隐隐觉得台湾的花艺设计说不出在哪里不对劲。入行三年后,在德国法兰克福家居家饰展上,已经创办了CNFlower花店的凌宗湧,看到一位当地花艺师用俯拾可得的花草进行现场创作,作品没有刻意拗造型,视觉效果却出奇地好,他这才醒过味来。“我们对花艺的认识太有限了,以至于太过纠结于造型,选材时也总是盯着那些价值不菲的欧洲进口品种。其实这种观念在欧洲已经过时了。”
凌宗湧对那位花艺师提出了“不情之请”,要在后者的花店当学徒,重新学习花艺设计。幸运的是,那位花艺设计师不但应允,还让凌宗湧借住在他家。“法兰克福是欧洲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在那里,我终于有机会走入了欧洲人的日常生活,以最接地气的方式接受欧式美学熏陶。”凌宗湧坦言那段日子让他受益良多,“欧洲人对花的理解让我吃惊。下班后,看到路边花店一捧野花,只要入眼,他们就会视若珍宝地买回去装点自己的居室。”欧洲人看似散漫却尊崇自然的花艺审美观念深深影响了他。
经过三年学艺后,重回台湾打理花店,凌宗湧的设计理念今非昔比。“通过对比,我发现,中国人对花的运用目的性太强,总是希望在特殊的场合和时间实现目标,所以在造型上的雕琢太过匠气,太注重形式,却鲜少注意是否与整体环境搭调。”经过观察,他再度确认了自己的结论,无论婚宴、寿宴,还是酒店大堂,几乎每一种花艺设计都千篇一律,没有独创性可言。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的凌宗湧,决心逐渐树立起自然闲散、顺势而为的风格。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凌宗湧为那些酒店定制的花艺设计。听说一家国内极具知名度的度假酒店正在寻找合适的花艺师,凌宗湧毛遂自荐。得到了一试身手的机会,凌宗湧要在更大的空间中执行自己的设计理念。一走进酒店大堂,他就发现了问题。事实上,不和谐的事物,绝大部分人一眼就能辨识出来,酒店的经营者也早已觉察,只是不能说出个所以然。凌宗湧则一针见血地指出:“酒店从市场上买来的现成花盏体量太小,和酒店大气的空间,超高的挑高格局完全不搭调,而且这些花草热烈的东南亚热带色调不够沉静,反而破坏了酒店禅意的氛围。”对酒店和周边环境进行一番勘察之后,凌宗湧并没有直奔当地花市,而是带着工作助手走进了附近的山林,采来了松树枝和檵木。“松树枝是根据空间的挑高和当地的风土选择的,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而使用檵木完全是灵光一闪,在山地里,这些小家伙抽出了新芽,生命力旺盛得让人为之侧目。”
仅用这两种花材,使其相互穿插,凌宗湧就构造出了一盆高达3米的花艺作品,摆放在挑高6米、古色古香的仿宋建筑中,显得格外妥帖。“本来还担心酒店的经营者是否能接受这种相对古朴、简单的色泽,毕竟国内很少有人这么做花艺的。而且那次,我的想法构思都很简单,重在破除旧的花艺形式。”凌宗湧的作品得到认可,度假酒店的花艺设计全权交由他打理,合作迄今已有九年。
悠然绽放的茶花
虽然受欧洲花艺设计影响颇深,但凌宗湧在归国后仔细梳理东方人的生活环境,作品风格中东方禅意越发强烈。他认为什么样的生活空间就该有什么样的花艺设计,作为生活美学家和空间点睛人,花艺设计师必须“入乡随俗”,接上地气,才能做出对的设计。
秉持着这种原则,凌宗湧在选材上愈发大胆。他会在烤制后略拗弯的竹节上刷上红色颜料,用来衬托苁蓉向上的杜英。抑或是为用不带叶子的蕨类嫩芽,添置大地色的多肉植物和果实,底下辅以积木式盆器,前者修长挺拔,后者饱满丰腴、一张一弛,简单平和之中充满着张力。而用鲜花和果实搭配的设计,则能让作品表现出生命的丰满,因为果实本身就是花朵的延伸。盛放在黑陶盆中木瓜梅,只用黑炭、青苔固其根部,像极了写意水墨画。在充满摩登感觉的日料餐厅中,凌宗湧的设计灵感也可能顺手拈来,将两枚肌理明晰的枯叶沁润在水中的“水中叶”,也不失为佳作一件。
虽然从表面看,凌宗湧的花艺设计没有任何晋级,只要能和环境相辅相成,但事实上,他也有原则。“我从来不去改变花草本来的性格面目,忤逆这些花草的本性。”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逆”的花艺设计更糟糕的事情。比如,很多花艺师为了让玫瑰不扎手,会特意削去了花枝上的刺。但凌宗湧拒绝这么做。按照他的说法,如果玫瑰失去它的刺,它还能是玫瑰吗?
不过,顺其自然的设计理念也对凌宗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了追求自然,大多数时候远比刻意雕琢难得多。在设计“瓶中花”时,凌宗湧曾为银翘花选择配角煞费苦心。常用作搭配的花草不是喧宾夺主,就是枝叶的小分叉显得多余。偶然之间,他在花房的一角看到了不起眼的春兰叶。它的形状瘦长单调,花艺师们极少会在容量有限的瓶中造景中使用它。而凌宗湧却认为,春兰叶的这种特质,很像某一类人——甘当配角、默默付出,安静内敛,具有韧性。“它或许就是银翘花的绝配,”凌宗湧试着将它缠绕起来,在缝隙间插入银翘花朵。透明的玻璃瓶中,不争俏的绿色春兰丛,两三朵团簇的银翘花勃然怒放,视觉效果意外地纯美。
花草自有其生存智慧,只是,和它们的沟通不能用人类的语言。“只要你仔细观察、推敲,就会察觉其实花草和人的个性有很多相同之处。”和植物打交道久了,凌宗湧也“沾染”上了花草的“脾性”。他脑海中有一本“花语词典”,常被他用来以花喻人。比如,月季是一种柔顺的围篱植物,但它却是带刺的,而且是爱出头的那一种。用凌宗湧的话来说,这就好比生活中的某一类人,看似合群,却会在某些令人意外时刻展现出自己不合时宜、爱出风头的一面。而松树则类似某一类主心骨人群,平日沉默寡言,在关键时刻能扛事情的主事者。
凌宗湧本人也以花自居。“我是一朵山茶花,是一种顺势生长的围篱植物,带一点点花香。躲在一丛花中,我很安静,但是懂得欣赏的人会悉心观察单独的花体,山茶花的美就会悠然被发掘出来。我会安静等待着欣赏我的人。”凌宗湧坦言,自从和花草交心之后,他就很少为做选择而纠结。“我几乎不选择,而是像植物一样,出于本能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土壤,在台北开花店如此,去法兰克福学花艺亦是如此。水土不服的话,植物就不可能长好,我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