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做小孩子的时候,我就为两个问题所困,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是为什么同样的蛋,鲜蛋水煮之后,人们总是拣蛋白吃而厌弃蛋黄,相反,咸蛋水煮之后,人们却又总拣蛋黄吃而厌弃蛋白?另一个是为什么咸蛋要用鸭蛋做,鸡蛋怎么不行?
这两个疑问,前者一直到现在,我还很纠结,没搞懂;后者,有点眉目了:大概是鸭蛋的蛋黄比鸡蛋大;鸭蛋用来炒蛋,蛋白、蛋黄比较老;鸭蛋比较腥膻;鸭蛋外表比较脏……结论:鸭蛋比较适合做咸蛋。一做咸蛋,万事俱安。用上海话来说:浆糊易捣。
前些天遇到了端午节。按老例,人们要吃“五黄”。所谓“五黄”,就是:黄鳝、黄鱼、黄瓜、咸蛋黄和雄黄酒。小小咸蛋,竟然占得一席之地。虽然成为“牺牲”,但备极哀荣,也过得去了。
咸蛋是俗物,是江南一带的一种下饭“小菜”。说下饭,未免有点隔靴搔痒,其实最接地气的说法是下粥(上海人叫过粥)。一只咸蛋,可下三大碗粥,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事。
咸蛋自然以江苏高邮产的最有名。民国时,陈果夫主政江苏,办过一届江苏全省物产展览会,要求各县贡献自己最拿手的菜肴(近于国有国菜,县有县菜的意思)来供大众参观品尝。当别的县市拿出清汤鱼翅、圈子秃肺、鲫鱼嵌肉、火腿冬瓜盅、扬州狮子头、煮干丝……忙得不亦乐乎时,高邮人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咸鸭蛋。一蛋定音,基本上把奖章揽入怀中。“1915年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上,中国队大出风头,攻城略地,拿了很多奖牌。高邮咸蛋倘若“轧一脚”,没准可以锦上添花。
写下“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现代京剧《沙家浜》台词)的汪曾祺,既不是北京人,也不是常熟人,而是高邮人,他很反感人家一提到“高邮”两字就叫道:“喔,高邮咸蛋!”以为:“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但其内心深处,还是很为家乡的名特产品而自豪。他说:“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
哪!高邮咸蛋有什么好处呢?汪先生自然是权威:“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袁子才,袁枚,美食家,他对于高邮咸蛋有个说法:“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随园食单》)这是非常内行的吃法。普通上海人吃咸蛋,如没有客人在场,不会有把咸蛋切开的动作,而是每人发一枚,包干到人。食者敲破内中“空头”一侧,用筷子掏来吃。吃甘蔗,有的人喜欢从好的一头吃到坏的一头,有的人喜欢从坏的一头吃到好的一头。吃咸蛋也是如此,有的人喜欢把美味的蛋黄先吃掉,然后皱着眉头吃蛋白;有的人喜欢先把鸡肋般的蛋白吃掉,然后慢慢享用“来之不易”的蛋黄。
从咸蛋吃法,最能看出一个人的“三观”。和吃甘蔗有所区别的是,吃咸蛋还有一种“中间路线”——夹白夹黄着吃。我也是“夹党”的一员。若问何以如此?无他,只是因为一不想委屈自己,二不想糟蹋咸蛋。通常被人们遗弃的咸蛋,毫无例外的是满目皆“白”。我记得从前家里头有人吃咸蛋,中午吃了,临末还郑重声明一句:“留一半晚上吃。”然后,把开口的一面往碗盏里一扣,美其名曰:“防虫。”其实不用说破,那只咸蛋里的精华(蛋黄)早就被消灭殆尽了,否则里面蛋黄的红油早就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