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买早餐时,我都会经过楼下一个道堂,右边是太乙真人像,左边则正开暑期班教小朋友下象棋。回来时,又会路过一间民宅的阳世道场,因为围墙低矮,可以看到那一户厅堂很洁净地供奉着佛祖。台湾人喜欢在餐厅、家门口挂证严法师的话,多是心灵鸡汤,惩恶扬善的格言。我们这一栋自然也不免俗。于是,每一天从早到晚,我都觉得有许多未明的气息在雄壮地碰撞流动,好像台风前天边奔跑的流云,每一日都执着地抄袭着前一日的青与白,也抄袭风的温度。
“灿鸿”台风过境台北的那天,我熨完了家里所有的衣服,不过一个小时。又洗了几件秋天的薄毛衣,西裤上有几道浅浅的红印,于是一并洗了一下,也不过是又过了一个小时。正因为哪儿都去不了,白天显得格外漫长。找邻居来家里聊了会儿天,听了很多道士的故事,居然不过是再过了一个小时。
家里突然有了一盏电扇以后,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冷气不太好的缘故,它显得格外重要起来。每天坐在电扇前总吃点什么,尤其是这样的台风天,会让我想到童年的上海。电扇嗡嗡叫,地板上铺着席子,硬要把洗完澡之后的宝贵的“爽气”留到睡前的那种童年里,有我想忘也忘不掉的人生滋味。记得电扇前常常有的冰西瓜、冰葡萄……而我们一家人,可以躺在地上跷着脚看电视。其实我们也不是很要好的,但在那一刻,白天会有的那些具体的“不好”统统都会变得不重要。也没有为什么。就只是搁浅。隶属于夏天的搁浅,总是很动人的。
夜里,朋友提醒我要备足水和粮食,关好门窗,以及老房子很可能会跳电。我问她跳电了应该怎么办,她说,“我有瓜子啊,我们可以一起嗑瓜子。”一瞬之间,我好像看到了早就没有电的深夜的晚上,一些琐碎的瞌睡的声响嵌入雨声里。像人生里微不足道的邪念。
山区的雨后总是格外明丽。但在下雨的时候,却是雾煞煞的百结愁肠。有了雨篷以后,敲打声令人想到小时候趴过的窗棂。有一只像伸出的小手一样的窗把,递到眼前,需要人搭一把,才能置落于窗格下,十分女性。而现在推来推去的窗户,就没有了这样的邀请。它只是阻绝,阻绝几个小时以后垃圾车哀哀的声浪掠过窗前。或自暴自弃地敞开,迎接有严重异味的夏日海洋。
最善于麻痹自己的无疑是自己,一岁一寒潮。电影《霸王别姬》里说,“是人,他就得听戏。不听戏的,他就不是人。什么猪啊狗啊,它就不听戏,它是人吗?”此处的“听”,换成“演”,意思也差不多。我挺希望我能年轻十岁,得以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还不知道富贵一生铸定,也不知道人生数顷刻分明。
潘人木有一个小说叫《迪城疑影》,说的是一个备孕的女子与丈夫游历到塞外,却意外确诊需要摘除子宫。她做了一个小小的复仇,企图杀害一个别人的婴儿,却没有成功,反而阴差阳错救了他。命意如此,十分惘然。然而在命格里,这样的事理应被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想起不久前一位刚失去丈夫的同学,听说她的母亲曾经什么也不相信,如今却拿着女儿和女婿的八字到处找人算命。一个道士说,这个人已经不在了,还算什么呢。另一个道士说,这个人身上有一个小孩,其实小时候做一场法事就没事了,现在这个小孩带着他去投胎了。还有一个道士说,别算了,这两人不是一家人,也没有一条心。
然而不在的人可以不知情地重新活一次。在的人却耽溺命意,潜入迷惘的深海,一再抚摸创伤般的珊瑚。《迪城疑影》里写,“不知我徘徊多少时候,大概一定是很久了,我对于迪化却毫无印象,因我对之即使一瞥也无心。我向许多人打听西大楼的地址,有人摇首不知,有人言语不通。最后我才发现商业银行门口有一位穿军装的人。门灯照耀如昼。”写得真好。有时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子,是一个罪感沉重、又在日常里很认真问路的人。门灯照耀如昼。没有什么比这更苍凉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