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室内乐团日前来沪参加了MINI音乐节。担任大提琴独奏的卡罗琳·戴尔,就是著名女大提琴家杜普雷的传记电影《她比烟花寂寞》里,大提琴的“原声”。
如果杜普雷活着,今年正好70岁。一直想为她写篇祭文。憋了很久,一直不敢动笔。梅雨季节,把她那套十七张的全集翻来覆去地放,空气里,各个角落都弥漫着她的气息。郁闷。寒冷刺骨的悲凉。
看年谱,其实,她竟然才比我父亲小两岁。就算活到今天,也不能算很老。但她28岁的时候,已经“死了”,多发性硬化症,类似“渐冻人”一样的病。她用28年时间,把所有的大提琴曲都拉了一遍,而且每一首都可以挤进音乐史上此曲版本的前三甲。尼采说:“每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她没有辜负,像梵高,像卡夫卡。而我们28岁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啊?每天吃饭睡觉做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上上网看看电视不知前途在何方……
就算不太接触古典音乐的,总听过卡拉扬、马友友、杜普雷的名字吧?关于她,网上的文章有很多,不是抒情就是滥情,悲悲切切,我不想也写成哭哭啼啼的琼瑶片。
关于她,有两句著名的话。一句是她和丈夫当年认识的介绍人傅聪说的。他说:“她的演奏个性太强了,无论谁都能很轻易辨认出她的琴声。马友友现在拉的那把琴就是杜普雷身后留下的。马友友又怎能和当年的杜普雷相比呢!”确实,马友友拉琴的样子再性感,拉出来的声音还是太温文尔雅了。而杜普雷拉琴,把全身的力气都扑上去,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优雅,什么是悦耳,完全是毛喇喇的水泥石子路,一弓下去,像赤脚踩上去,血噗一记飙出来。她给我们看生活的真相。
另一句是大提琴“大佬”斯塔克说的,有一次他在出租车上正好听到在放杜普雷拉的曲子,他说:“像她这样拉琴肯定活不长。”话听着刺耳,但他说得对。人家拉琴,用弓,用弦,她用命。搏命。她的名字,被很多人写成“杜普蕾”,蕾丝的“蕾”。我宁愿固执地把她写成打雷的“雷”。杜普雷,杜绝普通的雷声。平日里,我常会把她拉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拿出来放放。我搜集了30多个版本的“大无”,罗斯特罗波维奇粗放,富尼埃“娘娘腔”,麦斯基轻佻……我心目中的前三位,如果用书法来比,卡萨尔斯像钟繇的《宣示表》古佛入定,沙弗兰像王羲之的《兰亭序》遒媚劲健,而杜普雷像《石门颂》,逆锋入纸,沉着痛快,如天际滚滚的雷音。像念《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让我们这些凡人一下子惊觉,生活并不只是眼前的这些鸡毛蒜皮、蝇营狗苟。
大凡听音乐,无不经过三种境界。第一境界:乐是乐,人是人。就像我们一边在做别的事,一边放点背景音乐,有时候回过神来,都不知道放的是什么。第二境界:乐不是乐,人不是人。有的音乐让我们有些小感动,音乐不再是身外之物,也不是一些冷冰冰的音符,有时候晦暗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第三境界:乐是人,人是乐。某些音乐让我们大欢喜,大悲痛,听过之后,好多天还沉浸在乐曲中不能自拔,看一花一木,仿佛都带着那种音乐的调子。它让我们思考一些平时不太思考的问题。杜普雷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她比烟花寂寞?然而她,也比烟花灿烂。我知道,她早已经死了。而此时此刻,她的琴声正蓬勃激越地响着。似乎她永远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