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其林、咖啡、茶叶、培根、鲨鱼、目鱼、黄鱼鲞、鳗鲞、海参、海蜇皮、干贝、鲜咸鸭蛋、猪牛羊各种肉类、火腿、冬笋、香菇、木耳、大头青蟹、白酒黄酒葡萄酒、汽水卷烟香瓜子……

　　这是一份书写于60多年前的食材清单，如果不是作为庭审证据被归入民国上海地方法院档案室保存，恐怕早已灰飞烟灭。尽管清单所列食材皆属寻常，并非珍馐异馔，但因为它是影响巨大的太平轮事件的物证之一，背书着一个消逝的时代，因而其价值特殊，难以估量。大半个世纪过去，它一直静静地躺在档案柜中，深锁绝藏，乏人问津。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卷帙浩繁的旧案卷中读到了它，眼球立刻被牢牢锁定。不能不说，在那个兵荒马乱、大多数国人连温饱都成问题的年代，这份食单的扎眼之处，还在于浮泛着一层奢逸的油光，让人联想颇多。

　　1949年1月27日午夜，从上海驶往台湾的太平轮，在舟山群岛大戢洋面海域，拦腰撞上正从基隆返沪的建元号货轮，几十分钟后，两船相继沉没，酿成了仅次于1948年12月江亚轮爆沉后的民国第二大海难事件，全船上千乘客，生还者仅36人，其况之惨，让海峡两岸的国人久难释怀。

　　太平轮启锚的日子，正值农历戊子年小年夜。当时从上海驶往基隆，需要2夜3天大约60个小时的航程，也就是说，再过一个昼夜，就是己丑新年了，乘客们须在海上守岁布新已成定局，按照中国人过年的传统习俗，将食材准备得丰厚一点似乎也无可厚非。

　　更何况，作为一艘被国民政府征用的民船，本次航班上的乘客，大多是为既得利益所困，与前政权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特殊国民，非富即贵，虽然不得不随着江山易帜而亡命天涯，但仍然拥有足够的本钱，来享受这份舌尖上的餍饫。他们中既有国民党山西省主席邱仰浚、辽宁省主席徐箴，以及曾代表中国政府受降海南岛日军的驻岛司令王毅将军和蒋经国留苏时期的同窗好友俞寄虞等等军政大员，亦不乏工商名流，如香港已故女首富龚如心的父亲、台湾樟脑业第一人吴禄生、著名美籍华裔刑案鉴识专家李昌钰的父亲李浩民，等等。广宇之内，洪涛之上，随太平轮载浮载沉的，赫然一群“最后的贵族”。早在吴宇森导演《太平轮》之前，已故导演谢晋曾有一部以太平轮事件为背景的作品，片名就叫《最后的贵族》。只是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谢导把背景推得很深，深到让虚构占满银幕，以一种指代不明的结构策略，讲述了一个被禁忌的话题。

　　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太平轮上的食材清单，可以点醒记忆，引导我们穿越禁忌和虚构的屏障，重返历史现场，最大限度地逼近真实，触摸并且激活已经终结的细节想象。

　　那是一程被戾气裹挟的旅次，冥冥中，颓废与死亡的意象游荡在太平轮的每一寸空间。午夜时分，在海难迫近的那一刻，驾驶台上竟然无人值守，值班大副、二副，径自交班宵夜，迫不及待地逐美食而去，密闭的钢铁轮廓中弥漫着美酒加咖啡的阵阵醇香，中西合璧的喜庆表象，毫不逊色于陆地上的过年景致；而理应接班的三副其时并未到岗。事后，法庭曾厉声叱问：船长呢？船长当时在哪里？遗憾的是，生还者无人能够回答。驾驶舱轮空如瞽，以致“迎面来了一艘灯火通明的船都看不到”。

　　1949年4月6日，上海地方法院就太平轮事件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庭，太平轮管事顾宗宝的父亲顾右春，拿着遗留在家中的这份食材清单，要求船东中联公司为他殒命汪洋的儿子事前的垫付作出赔偿。

　　逝者已矣。他们带走的不仅有生命和尊严，还有遗留在这份食单上的责任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