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这个年纪,自然不能干大人一样的生活,也不能拿大人的一样的工分。这是实事求是的做法,很对。孩子个子不够高,手掌没有大人的宽,确实没有大人挑担的力气,也没有犁地的本事,一天拿点小小的工分,已经很满足了;何况,队上分配给我们的活省轻到了极点,而且这活儿多少也带有一点淡淡的诗意。
诗意在哪里?在船上。
上午出工了,我们四个伙伴,两男两女出发了,肩上背的是花袋,花袋里藏着镰刀,干什么去?割草,给队上养的猪吃的草。到哪里去割?到护塘北面的河里。说得具体一点,就是护塘北面河两边的东洋草。这些东洋草,其实也是别人家养的,是养给他们队上的猪吃用的。我们去割,是去撩漂浮在水面上的水草,顺便割一点东洋草,确实有点偷的味道,所以是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的,只是大家觉得是为生产队里偷,即使被人家捉住了,队上会出面求情放我们出来的。
河里的草,不管是去撩还是去偷,总不见得让人游着水去的。队上派给了我们一只桐油上得锃亮的木船,船长大概十米,宽一米半左右。这只船冬天用来揇河泥,夏天大热天一到,就给我们割草用了。
我们上了船,先要有人摇船去,摇船一要手脚有力道,二要推扳有技术,上船后大家都装模作样寻东西、找位置,就是不肯到船艄处去摇船与掌舵。
总得有人摇船,也总有人自愿上去第一个摇。船动了,船走了,船在河的中央,不偏不倚,在水里哗哗地向前趟去,船舷两边的水绿得透明,很轻悠,凉飕飕,可以照见我们每一个人的脸;闲着的手放进到水面,凉爽至极;看河两边,东洋草碧蓝碧蓝,像团团的绿布,一望无际,罩没了河岸两边;草,相互挤压在一起,又一起向河中央伸来;头部根根竖起,风吹后一律斜过,片刻后又一律抬起,不留半点风刮过的痕迹。
船行水上,为了去一个地方;人在船上,准备到那个地方大干一场。
船慢了,摇船人吃力了。有人上去想帮忙,那人接受了,一笑后开始两个人摇船,不一会儿,船快了,但是船头经常歪东歪西了,坐船的我们感觉四平八稳的船晃荡了,大家担心船底翻转过来,所以开始嘀咕,说两个人不如一个人。嘀咕多了,摇船的两个人也开始责怪对方了,一人说你推过头了,一人说你扳过头了,大家都说对方的不是,最后,弄得两个人都掷下船橹,赌气了,船不摇了。
没有人摇橹的船,只有被风吹,被水推。去哪里,船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真的应验了乡下的那句老话:老大多了打翻船。什么意思,大家都懂的,大家都懂的道理也是浅道理,更是真道理。问题是,当一桩事情需要这个道理来提醒、或者警策自己行为的时候,我们都忘记了这个道理,就很起劲地想充当其中的一个老大,以至于把原本要做好的事情做坏了,摇一只船也是。
第二天,我们又出门割草了。我们没有吵,因为知道了摇船的许多道理,并且按照道理做了。首先,要船走,必须要摇船,要摇船,这船上必须要有老大,就是摇船人,而且这个摇船人水平要高;也告诉我们:一只船只能是一个老大,多了要坏事的;也因为做老大实在很吃力,所以接替摇船的人都要主动问询对方:现在我来摇好吗?
懂这个道理,是摇船摇出来。现在不坐船了,开上了汽车了,开了一年多汽车,天天握着方向盘,也开出了一些小道理。你看看,用三万块钱买的汽车,用三十万块钱买的汽车,用三百万块钱买的汽车,甚至三千万块钱买的汽车,差别实在是很大很大的。但是,有一样东西始终是一样的,就是汽车的方向盘始终是一个,我至今没有看见过:这买来代步的汽车装有两个方向盘。
于是想,假使一辆汽车有了两个方向盘,这汽车还好开吗?能开远吗?
毫无疑问的答案,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