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美术馆上个月在乌镇开馆,木心身后遗留绘画作品六百余件,文学手稿数千份,人们或许可以从这些作品里找到通往木心精神世界的线索。特殊年代,木心被数次囚禁,在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没有放弃过追求,而是将积蓄下来的力量在哲学、文学、绘画、音乐中喷薄……
初识
2015年7月的一个下午,“东方达沃斯”乌镇烈日当空,元宝湖上的木心美术馆还在紧张地筹备着开馆前的事项。曾和木心共同度过苦难岁月的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的退休职工,心怀虔敬地成了预展的观众,面对木心生前在美国为陈丹青等画家上最后一课视频,大家能感受到木心眼神中不变的神采奕奕。
斜阳残照,望着小鸟掠过的嫣红河面,我回忆起与木心这位启蒙老师相处的珍贵时光……
1972年12月下旬,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我从培明中学毕业分进了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这家由社会主义三大改造脱胎而来的小厂,坐落在石门二路、新闸路交合处,曾经是破尼姑庵的厂房,呈现出一派衰败景象;做塑料花的车间,几无劳动保护,注塑的毒气无孔不入地侵袭着工人的肌体。
一次卸完货,从拉料车间的破门帘后闪出一位年近半百、风度儒雅,着补钉整齐的劳动服之人,他双目如炬,深藏的眸子冲我一笑。我自幼喜读古书,讶异于此人颇有仙风道骨,遂脱口一声:“师傅,您好!”不料,他脸色骤变,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能这样称呼。以后,我们多次相遇,他总是一迭声说咱俩有缘。我从老师傅口中得知,此人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高材生,其知识之渊博,在上海手工业局无人能望其项背,这就是木心先生。我这个小青工,很快被厂内头号阶级敌人木心先生的学识与风度所吸引。
当时,木心处于人生最坎坷、最痛苦的低谷,他作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黑五类”,任何人都可以侮辱、欺凌他;而他却整天强装笑脸,对任何人都得点头哈腰,人性被彻底扭曲!更有肉体摧残,且不说他经常挨打受骂、被批斗,单以强劳力而言,他干的是厂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活,除了倒便筒(厂里没有正规厕所)、通阴沟、铲车间地上的机油外,还经常跟着铁塔似的装卸工扛原料;其中通阴沟、铲机油最累,我曾帮他通过阴沟,阴沟内胶水般的污泥足以将得过肺病、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木心击倒!
木心为了排遣痛苦,大量抽烟,似乎烟雾会带他遨游在无限美妙的艺术世界里。令人辛酸的是,木心拿的是生活费,为了省0.14元车钱,他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都是走十几公里上下班,因而抽了大量8分钱一包的“生产牌”,给肺部留下严重的隐患。我厂一些青工一方面劝他不要抽“生产牌”,一方面尽量给他些好烟抽。有一年秋天,我斗蟋蟀赢了0.49元一包的“红牡丹”,立即赶去与他共享。
罪名
那么,木心是以什么罪名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的呢?我进厂不久,就听见几个市侩气十足的老师傅笑谈木心不是正常男人。据当年被厂领导调去查阅木心档案的团干部小林姐回忆,那些档案里充塞着许多不堪入目的揭发材料,污蔑他是同性恋者,那些揭发者信口雌黄,缺乏起码的人性!就这样,一顶坏分子帽子飞到木心头上,他从此陷入灾难的深渊。
其实,木心是一名从小立志献身艺术的理想主义者,他熟读中外典籍,洞悉人生的波澜,以众多伟大的西哲,诸如柏拉图、奥古斯丁、斯宾诺莎、笛卡尔、霍布斯、洛克、伏尔泰、康德、叔本华、尼采、休谟、维特根斯坦、萨特、爱默生等为楷模,崇尚独身主义。因为他深知婚姻会束缚自己追求艺术、追求美的手脚,倘若婚姻不幸,甚至发生像普希金那样的伴侣背叛,还会危及生命,何谈发展?遗憾的是,在阶级斗争气氛弥漫全社会、人的现代化鲜有人提及的时代,有几人能理解木心这位融会中西文化的大师的内心世界呢?结果,施行专政者居然推理出他不成家,就是同性恋者、就是坏分子的荒谬逻辑!
启蒙
木心的卓越在于,他不仅自己忍受了苦难,而且以博大的胸襟庇荫我们这些在“读书无用论”思潮中长大的小青工,凡有求知者,他无不悉心帮扶,如他辅导工友煜元兄做文章如何谋篇布局、遣词造句;冒着被批斗的风险,趁推垃圾车出厂,悄悄地潜入工友正峻兄家,指导他创作油画……
木心对我的启蒙富有戏剧性,他仿佛一盏灯塔照亮了我迷茫的人生。我们屈指可数的“授课”教室,是曾经关押他的防空洞,该洞约20平方米,做过厂图书馆,后又置一张乒乓桌,平时无人光顾。我一般与木心约好,趁去总厂送货之机,像野猫般窜入洞内,他随后一闪而入,彼此点燃香烟,在几缕残光下畅谈中西文化。尽管每次仅十几分钟,一旦被厂方发现,必然大祸临头。其时,我只是一个喜欢文化的小青工,基础比较差,然木心遇到有人聆听他高谈阔论,兴奋不已,滔滔不绝,也不管我能听懂多少。
印象中,他谈西方古典音乐,一边讲德国古典音乐如何从宫廷走向民间,即从海顿到莫扎特到贝多芬,一边忘情地闭起双目,向着空中弹钢琴,那些我听不懂的美妙的旋律,从他薄薄的嘴唇中奔泻而出。难能可贵的,木心骨子里是个思想家,他的哲学思辨、历史视野、国际意识交相辉映。
1975年,我正在读《国家与革命》和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写的《列宁回忆录》。讲到暴力革命与国家消亡,读过许多马列原著的木心深刻地指出,国家消亡也即人类大同,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但历史发展是多元的,非暴力如改良,也能到达幸福的彼岸。中国30多年改革开放的巨大变化,证实了他的预言。
尼采
木心一生对尼采情有独钟,从而形成了陈寅恪所云“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即便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他也不放弃自己的追求,典型的是他在牢狱里以写检查为由,获得纸笔,创作了66万字的文学作品,他将手稿缝入棉裤,日后带出囚笼。
当时,木心虽然谈起尼采,但我似懂非懂,直至1980年代初,我在华东师大历史系求学,经常逃课,去政教系旁听赵修义教授开讲现代西方哲学时,才逐步领悟木心为何将自己的灵魂系于尼采身上。
尼采最大的贡献是提出“超人哲学”,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以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创始人象征为超人,阐明超人克服了人类种种欲望的本性,这是对人类自身的超越。超人要为新价值立法,文化的更新要由超人承担和实现,超人要成为创造者。也就是说,“只有最孤立的、最深沉的和最超俗的人,才会成为最伟大的人物。”联系到现实,尼采看到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德国文化的堕落,他要用音乐来拯救德国文化,主要是指巴赫、贝多芬和瓦格纳的音乐。而这一切,都需要哲人具有自由的精神和独立的人格。
尼采的这些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木心,在中国历史拐弯的前夜,他期望自己像尼采那样成为一个为人类摆脱黑暗而献身的人,从而以自己的才能奉献祖国、改造祖国,然而虎落平阳、壮志难酬。联想到尼采发疯而亡的悲惨下场,木心很自然地产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情怀。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木心为何狂热地崇拜尼采、喜欢音乐,木心美术馆特辟的“尼采与木心”展馆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