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台湾举办了“不死的灵魂:张爱玲学重探 张爱玲诞辰九十五周年纪念研讨会”。许多张爱玲专家都作了精彩的发言,会间有一位老师说,张爱玲创造了一个很少见的场面,我们那么多人坐在一起讨论“爱情”。这令我想起几年前叶嘉莹先生的一篇名为《爱情为什么变成了历史——谈清代词史观念的形成与清代的史词》的文章。
从韦庄、杜甫、李清照、李商隐到陈子龙、李雯,叶先生谈诗词的背后是“人如何在艰难困苦中完成你自己”,也是百事全非、历史浩劫之下对“弱德之美”的反省。在寥寥数语提到特殊时代环境之下的人的感情,叶先生十分动容地表示,人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人生有那么多痛苦和磨难,多少不得已、多少痛苦、多方面复杂的东西,没有说出来,只能后人尽力去体会。
“处境”研究日益成为一门显学,尤其在世变时,人的处境的呈现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卜正民在《秩序的沦陷》一书中试图还原巨大历史兴亡之际人的困境与抉择,那对于历史长河而言只是短短一瞬的人的“惊梦”,尚未到“多少暄凉”的感慨时,真真切切的日复一日如何度过,只能付诸诗词文学,落花影里。
《爱憎表》的发表是又一新鲜事。其实早在一九九零年,陈子善教授就发掘出张爱玲中学时期的一些旧作,并发表《雏凤心声——新发现的张爱玲“少作”》一文,提及她高中毕业时在校刊填过一个调查栏,“爱憎表”就是张爱玲本人对那调查表的称呼(冯晞乾考)。如今学者们“小题大做”,实际也是借用张爱玲的特殊性做文章。不过,在学者们讨论到张爱玲将庞然大物般的“历史”快速浓缩到个人生命管理的层次上消化,张爱玲意外地在短短的文字里,表现了她独特的生活意见。在演讲中王德威教授说,“‘把我包括在外’真的这么浪漫吗,这种随机应变的抉择、危机处理的方式值得思考。”
这也令我想到一位我很喜欢的台湾作家蒋晓云。我最初读到“民国素人志”系列小说时最大的疑惑是,作者到底同情的是这段历史中的哪部分人?
最近由新经典出版社出版的“民国素人志”第二部《四季红》上市。《四季红》是一首台语老歌,和《雨夜花》、《望春风》、《月夜愁》一起合称为“四月望雨”,这个意象本身就有“大时代加诸人民的悲欢离合”的意味。虽然不清楚蒋晓云是否有意借用这个典故,但她显然剪裁了历史的吉光片羽。记得出版《红柳娃》的时候,蒋晓云的中学好友提醒她,“有些事你不能假设别人都知道”,她就哈哈大笑。
这样一批大时代变迁之下的人,看似对历史攸关时刻没有什么贡献,也并没有谁那么关心这些并不隶属于军队系统、后来又成为最早“移民”的人们,是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他们似乎并不孱弱,还有一点骄傲,短短的一生里,发生了几次重大的迁徙,都维持着扎实的生计和体面,日复一日。如今在蒋晓云的小说中传递了一种“爱人在不在比爱不爱重要了”般冷峻的人生阅历,又传递着“人生在世,如果天天只想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今朝还过不过了”女性化的坚韧和务实。我记得她几次对我说,她母亲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去菜场都要买一束花带回家。这也是一种历史大创伤背后的女性日常生活史。
有一次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台湾老艺人,父亲是美国人,但她并不会说英文。唱过很多琼瑶片的主题歌,是秀场年代里十分少见的外国面孔,她和猪哥亮一起说了一些与她这张面孔很不兼容的笑话。然而她晚景凄凉。现在的人已经不太提起这些往事,越战期间曾有过20万美军来台湾度假,20年间制造了成千上万亚美混血儿。《四季红》影影绰绰融化了这一段往事,这些人镶嵌在“四月望雨”的角角落落,青山在人未老,情欲成了历史,比“张爱玲的爱情”距离如今的人更近。坎坷的孩子们都活着,但现在要看到这些事,已经要借助小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