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档名曰“笑傲江湖”的电视节目,却分明秀成了“笑傲东北”的空中舞台。不加定语不设限制的偌大“江湖”,一夜之间缩水为关东棒子地,满场大馇子味,实在是任何一位面对荧屏的本埠及多地观众都不能不买账的事实。占压倒之势的黑吉辽三省二人转演员,在这座舞台上闪转腾挪、呼风唤雨、插科打诨、装傻充愣、打情骂俏、放浪不羁,生生玩火了每个周日的晚间黄金档,吸引着无数挑剔的长三角目光,噱虐着众多骄矜在写字楼里的中产白领;又像施了定身法,把那些热衷月光舞的广场大妈牢牢绑定在屋里厢。
上海提供上星平台,北京萃选大咖评委,中国两个经济最发达、文化最强势的国际大都市,齐心协力来给那些出自铁岭、辽源、双鸭山等等东北“大城市”的旦丑双角儿捧场子、抬轿子。尽管心犹不甘,然而感官意境需要翻新才是硬道理。噫嘻,若非预设,岂非天成?倒淌河的流水非要逆势而上,倒也是人文奇景一大观,又有什么不可以?
不能不问一个为什么?
笑,北方人称“乐呵”,侯宝林说他一辈子干的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人乐呵。乐呵久了,终于乐呵而为扛鼎,现代戏曲谱系誉其为喜剧大师。但侯大师做的这桩人生要事,谁都知道,起点却在天桥撂地摊。出身卑微,行世低贱。若以三教九流论,即便下九流也要排在末几位,根本入不了前九档。这是从东汉以降两千年来包括喜剧在内的中国戏曲人的普遍宿命。哪怕到了当代,传统的鬼魅仍然幽冥四伏。影视、戏剧、戏曲三分天下,曲艺的处境最为尴尬。宋丹丹上个世纪末从名不见经传,到借助小品迅速蹿红,却自卑于“笑星”的册封,一而再地高调拒绝,再而三地申言退出,大有过河拆桥之嫌。那份纠结,百爪挠心。明面上说的是不计名利,骨子里却是对雕虫小技的轻薄。“乐呵”被剔出大雅之堂,自轻自贱的历史强迫症压力山大。
今天喜剧的地位早已不可跟侯大师早年的际遇相提并论,短短二三十年光景,笑星们完成了极其华丽的物质转身,变得星辉烨烨,流光溢彩。这其中固然有金钱的帮衬市场的铺垫,但说到底,还是普通民众对“乐呵”的渴求,对欢愉的迷恋。任何艺文类调剂品,离开了老百姓的情感需求,罔顾了草根阶层的喜闻乐见,无论倒淌河水的逆反之心多么强劲,最终也掀不起浪花来。
既然咸鱼翻身已成喜剧大势,三江五湖雨露共沾,缘何偏偏黑土地一枝独秀、呼啸入关?二人转固然是其传统优势,得天独厚,但全国各地,哪个地方没有自己看家的搞笑套路?远的不说,上海不也有滑稽说唱独脚戏吗,为啥一大帮子人除了瞎乌搞,一眼呒苗头?缩在语言障碍的螺蛳壳里,自怜复自恋,基本功一代更比一代衰。哪像人家二人转,露一小手皆成绝活。然而,这恐怕既是他们的亮点,也未必不是盲区之所在。自赵本山历数,哪一位稍有成就的赵氏门徒不是苦出身?少小离土“靠山屯”,白山黑水“刘老根”。“笑傲江湖”中的二人转青年演员,在每年盛产几百万大学生的今天,竟然也数不出几个进过高等学府的,一说家世,几乎个个泪眼汪汪。生存的压力,逼得傻小子们不惜玩命苦练。记得有位二人转演员,可以盘腿坐在三层八仙桌的高处,一屁股砸下,颈骨盆骨腰椎骨,根根无损。当真无损乎?悬!绝活背后,其实有太多绝望。掌声之中,至少笔者奉上的,除了惊诧,满是悲悯,以及身不由己的审美倦怠。
以经济论,今天的东北资源枯竭深陷瓶颈,多年来,除了辽宁,黑龙江、吉林的GDP排位始终靠后,人均收入全国倒数。颓势之下,寒门子弟出路狭窄,不入低门槛、高回报的演艺殿堂,复欲何为?在二人转前辈龙门一跃的示范下,指望靠绝活养人的生存诉求越是强烈,投入的人口基数越是庞大,练就一招鲜吃遍天的演员群体也就越发出彩。按照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教授米尔斯的理论,任何一种看似偶然的个人境遇,一旦规模化呈现,都有结构性的社会因素隐藏背后。“笑傲江湖”这一幕活报,是否亦被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