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万伯翱 1962年秋，中学毕业后的他被其父万里同志送到河南黄泛区农场劳动锻炼，1972年就读河南大学外语系。曾任中国体育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国家体育总局人力资源开发中心主任等职。现任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长、中国网球协会副主席。作品有电视剧《少林将军许世友》、散文集《三十春秋》《四十春秋》《五十春秋》《六十春秋》《我看红墙内外》（夜光杯文丛·个人专辑）等。
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在河南省西华县黄泛区农场园艺场农垦生产第一线当知青的时候，有位要好的知青战友，人们习惯称他为“小常”。
小常（全名常全忠）比我小一点，是日本投降那年八月份生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出生在固始县农村）老家河南信阳地区遇上了解放后最艰难的三年困难时期，他父母饥荒中先后故去。那时，他升入初二时就辍学了，还是个弱冠少年，因他机灵好动，在地里扒残留的红薯、萝卜、黄豆、玉米等充饥。
一天，听说西华县黄泛区农场招农校学生，他约上一个大他一两岁的伙伴，连夜爬上运煤大卡车赶到信阳地区报上了名。小常上到初中，填表格写得工整，回答问题也很在理，又是贫苦出身。招收负责人在旧社会也是给地主扛长工的穷苦人，自然很是同情小常，看看他们灰头土脸的小鬼脸，连忙掏出贰角钱让他们到大澡堂洗个热水澡。
见招收头儿如此热诚，小常也就实话实说：“大叔呀！我们快饿死了！求求您先给点东西吃吧！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爹娘啊！”说完两个半大孩子竟哇哇哭叫起来。
眼看着热泪飞滚的小常要往地下栽，大叔慌了，忙先灌了杯热水，马上让招待所炊事员端来两大碗“咸汤”，也就是菜帮子、红薯干、黑高粱剩馍干的瓜菜代。小常和他的伙伴狼吞虎咽，吃完后将碗舔了一遍又一遍，继而又用开水将碗底剩下的点丁残渣冲了冲再喝尽。他的那个伙伴，虽比小常要大点，但个子比小常矮半头，只读过初级小学，不会填表格，且说话吞吞吐吐，招工头儿不同意他到黄泛区农场复试。谁知，这小个子当场大恸又抽泣气也喘不上来了，小常一边拍打一边劝说同伴，忙乞求招工大叔。因招工大叔也很讲原则摇头说爱莫能助，小常只好与同伴泪别，从口袋拿出仅有的贰角钱让其回原籍了。
招工叔叔见此，又拿出叁角钱给了小常，还联系上了一辆回西华农场拉货的解放牌卡车，让司机捎上小常先去农场报到。小常坐上卡车，风尘仆仆到了农场学校招生办，谁知在检查身体时，身高欠5厘米（要求1米70），而且他的初中毕业证书也差两年。总之，不合格——退人。眼看唯一生路要断绝了。他喊爹叫娘嚎啕起来，正巧，刚成立了不久的农场园艺场党总支书记李贺田路过此地。看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常如此惊天动地不止，这位参加过解放战争的十五级干部忙停下自行车问个究竟。小常见来人一身中山装，左上口袋挂着一支英雄牌钢笔，头顶列宁式黑呢帽，还戴着明晃晃的眼镜呢。心想这人一定是能说上话、能管事的大干部；只要他动了恻隐之心，我的事就有门了。于是小常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跪下哭诉。李书记见此，知明缘由一时也不便多说什么，心里念叨：我们正在组建农场园艺场，让这孩子先跟我来吧，在场部先当我的通讯员吧。
就这样，16岁的小常跟着李书记来到农场园艺场。当时小常几乎没有行李，一件自制的羊皮袄又当被子又当衣裳，就是全部家当。他没有洗脸盆，没有毛巾，只有一块粗布帕子又洗脸又擦身，有一只掉了毛还没舍得扔掉的牙刷还没牙膏，也许牙粉刚用完了吧。
二
就在小常春夏之交到农场的秋天，1962年9月8日，我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广阔天地大炼红心来了。为此，当过河南省委第一书记的潘复生还亲自给农场的场长马伊林写了一封信，把我这个北京知青介绍到这里，他老人家是因为1958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而受到批判，被罢官下放，到农场后，被任命为农场副场长。本是省委第一书记的他，却在这里当了四年副场长。当北京七千人大会后不少人为他打抱不平时，潘副场长却认为，这个关内最大的国营农场挺不错，劳动劳动了解了解基层农民生产生活也应该，本来他就是农家出身的红军干部嘛！还给他的冀鲁豫解放区老战友——我的父亲万里奉劝：“孩子们长期在大城市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好，下去和工农结合结合好呀！”
我是个从未独自离过京城四合院家门的高中生，这回要到农业生产第一线独闯生涯了！内心难免惶恐呢。行李已相当简单，蓝色大塑料布包一床旧被褥外加父亲用过的军毯，一个网兜里面有脸盆牙刷及一支中华牙膏和父亲为我选修的几本书，我记得有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刘少奇主席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等。当然，怀里还藏有妈妈私下给我的15块钱。这15块钱是到农场后让我能先交上第一个月伙食费。
秋高气爽望断南飞雁时，我带着这些全部家当来到了农场。场党委决定分配我到园艺场参加一线生产劳动。李贺田总支书记带着小常，推着一辆自行车到场部招待所来接我。想不到我如此简单的行装，却令小常十分羡慕，他一边往自行车上搬一边说：“小万哥，你这是从北京福窝里出来的呀，这么多好东西，这被窝加上毛毯该有多舒服呀！”我听后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说啥好，如果我再告诉他，我还怀揣有15元钱呢，他又将用怎样的眼光看我这个“富家子弟”。李书记已特批小常前两个月不交伙食费。后来我到园艺场部他的床位一看，确实除了李书记送的一床旧被子在发亮的一张新苇席上，无褥子无床单，更没有枕头。再后来，我发现这里一些穷苦农工也比他强不了多少！倒是从郑州、洛阳、开封（也有个别北京、上海来的）知青们都和我装备差不多。
三
但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个小常，只要政策允许，他就能过上好日子。经过三年困难时期，党中央及时提出了八字方针——国家经济工作恢复总政策：“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此时，农场“批判资本主义道路、割资本主义尾巴”暂停。为了让农民生存，也有了较灵活的政策——允许农场职工在闲置的荒地及房前房后种蔬菜，甚至种棉花和花生等经济作物。勤劳、聪明又能干的小常紧紧抓住这个时机，他起早贪黑，用井水洗把脸，就高卷裤腿、趟着露水、扛着锄头去他那二分自留地种棉花。这个农家小伙头顶烈日除草、打顶、打药、浇水，又在别人中午歇晌时，不断加班加点苦干。俗话说，“人勤地不懒”，到秋后唯见他地里的棉花株株硕大、朵朵吐絮，如白云一片，骄人地显摆在我们面前，似乎向我们农人诉说着小常没白天黑夜的辛勤劳作结出了硕果。我没有任何植棉技术，又觉得就是按点上班已累得腰酸腿疼，像小常那样没敲钟就起来，下班又钻进闷热的自留地，我真是坚持不下来，只好利用星期天去去自留地。故我的棉花地自然杂草丛生、株小花瘦，摘不了几斤仔棉。当时我心想有吃有穿就行了。谁知，小常看不下去了，他曾不断到我的自留地指导，他有使不完的劲呢，我的自留地谈不上丰收也使我好歹享受了一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农谚乐趣呢！
随着棉花的丰收，小常在第二年春节前就全部自己置办了新表新里新棉花的被褥（农场发奖励布票和钱），棉衣、棉裤也穿上了。这真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最好的图画了。
我记得他还养了两只羊。当时因他没爹没娘，大伙都同情他，养就养吧。他在养羊时，大伙帮他用树枝、荆条扎了个小羊圈和遮风挡雨的草庵，也顺手往他羊圈里扔些落果、青草、白菜、西瓜皮帮子什么的。他的通讯员工作也比我们上下工有弹性，取完报送完文件有空他就喂羊。久而久之那“咩咩”的叫声也拉近了人与动物的距离。那时根本没听说过“宠物”两个字呢。这羊粪含有丰富的氮磷钾，又给他的自留地的棉花、花生提供了肥源。我的自留地是“种地不上肥，等于瞎胡混”，他的地里则是“只要功夫深，土里出黄金”。
如果说养羊还易，那么剪取羊毛、自己手工纺毛线、然后买了毛衣针，煤油灯下又织起毛衣了。这个流程对于男子汉，现在看来也是“天方夜谭”吧！他第一个月有18元钱工资，后来增加到22元工资，和我一样一年后定级后又调升为26元，织毛衣则不是男人强项，求谁呢？还是自己动手干。他织的毛衣虽是粗糙不够平展，但穿在身上的手工纯羊毛衣照样是很暖和。他的双眼再也不见泪光，而总是流露出甜蜜蜜了。
四
知青住的自建宿舍里无任何家具，也没有电灯和自来水。到农场的第一天晚上，吃完了黑馍，喝罢了咸汤，我发现四周黑灯瞎火，节俭而习惯早睡早起的老农户干脆上床睡觉了，而知青们陆续点起了盏盏油灯。我还发现有个特用带玻璃罩子的灯可控制油芯，也亮多了。就忙对小常说：“明天到供销社买盏灯吧！”“我给你马上做个小灯先用吧！”
我正半信半疑，只见他跑到李书记办公室拿了个空墨水瓶，又用钉子在盖上凿了个孔，找了点棉花搓了一段二十多厘米的棉芯，再用钉子把软芯送入已倒了“洋油”的墨水瓶内，“洋火”一点，灯亮起来了！虽灯光如豆，却也揭开了我新生活的一页，照亮了我十年知青峥嵘岁月的生活道路呢。我也开始自己动手操办“家具”了，就把旧苹果箱垫上砖头、铺上废玻璃做小书桌；又没有小板凳，准备去买个马扎。 他听后说：“不用买了，我给你做一个吧？”“真的？你会做木匠活？”
我随他进入木匠房，他客气地向木匠师傅说明来意：“这是北京的知青小万哥，我借你们的工具找点木料帮他做个小板凳吧！”班长指了指一堆下脚料。小常不到一顿饭工夫，又刨又锯再叮当，一个结实的小板凳出现在我面前，让我目瞪口呆。
我忙就地坐下试试：“太好了，小常我服你了，明天到西夏集上请你喝胡辣汤加油条！”
“别乱花钱了！李书记不是说了几次要请你这个北京洋学生和郭世英（劳动改造的郭沫若的二儿子）吗？你们一起到他家做客吧！我去帮厨，我会做胡辣汤和炸油条，不用你花一分钱。这又热闹又省钱，多好呢！”
五
30年后的1981年11月，在河南劳动十年后我被保送上开封师范大学、毕业后已入伍几年了，并调到北京解放军炮兵某部当翻译。小常也被调到河南周口地区任五金交电某部经理，父亲万里已就任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常务副总理。一天，父亲在中南海突然对我说：“抗日战争在冀鲁豫老解放区任第七军分区政委时，打了胜仗高兴极了！就在菏泽地区集上喝一碗胡辣汤吃上两根油条，真好吃呀！”
我也当回孝子吧，老爷子忙，说完他就忘了。我突然想到了小常，刚好他来京出差，找我叙旧。我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得穿上我的白衬衣，再洗个澡、理理发。我把你带进中南海‘含和堂’的家里，咱们也别声张，好好地做个胡辣汤让老爷子惊喜一下吧！”一个星期天上午9点半，我找沈秘书报上名，领他悄悄进了中南海厨房，好在大厨韩师傅早已给他备好了豆腐丝、海带丝、羊肉、花生豆及葱、姜、醋、香油、胡椒粉等系列佐料。只见小常系上围裙洗净双手，卷起袖，我介绍说这就是当年农场知青小常的手艺。老爷子点头表示谢意，他忙端起碗用筷子夹起面筋海带丝先尝了两口。见老爷子那认真品味汤的样子，我忙问“味道如何？”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老首长，空气顿时像是凝固似的，小常一时紧张得双手都不知往哪放……老爷子慢慢地品尝后，认真评价说：“还不错，只是我在战争年代喝的山东胡辣汤是没有肉丁的……”
我忙说：“我下放到河南路经漯河逍遥镇，喝的胡辣汤是加肉丁的。这是河南做法。”
老爷子微微一笑，喝起了青岛啤酒，良久，说了声：“原来是河南做法，也不错嘛。谢谢！”
六
1968年夏，农场人事部门推荐小常上调，农场常常是省市地区有关人才的输出地。小常先是调到周口地区距离我场95华里的漯河市工作，十年后已农转非（在农场时属农业户口）当了仓库保管员，单位有工作服，他自己也买了件四个兜的蓝色干部正装，有场合时也穿戴起来。由于他在单位发扬庄稼人“起五更，睡半夜”的勤劳创业精神，把仓库的五金产品堆放排列得井然有序，并都附上生产地、质地等级；室内处处干干净净；还创造性自制支架，把那些易受潮的产品放到支架上，仓库内易受潮的化工产品按时开窗通风无潮湿淫浸，地委和市里五金交化部门多次检查评比他都是先进。小常心灵手巧又可靠，他竟比我早离开农场四年多呢！当上了吃商品粮的工人保管员，还找到了美丽端庄的女教师。这个“小能人”真有两下子，怎么就博得了女教师的芳心了呢！事实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青年人在学雷锋的高潮中普遍重感情、轻金钱。他们这一对共青团员是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智慧创造财富、组织起了美满的小家庭的呀！
每每看到脚下滚滚向东流去的颍河，河古称颍水，是为纪念春秋时期郑国颖考叔而得此名。小常想到了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活跃起来“靠水吃水”。为了全家的生活，也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他买来鱼线学织网。聪明手巧的小常把这“纲和目”编扎得结结实实。每当下午一下班，他就匆匆拿个馒头、就着咸菜、再喝上一碗疙瘩面汤就下河了。
在长期的捕鱼过程中，他结识了一位来自江南到此落户的小哥们小黎。小黎识得水性和鱼性，在下网捕鱼方面很有经验。每当月朗星疏又无风时，在小黎的得力指导下，他们拿着手电、马灯，两人一起网就能拉起十多斤鱼虾，更有幸运时一网能拉二十多斤的各种鲤、草、鲫、鲢鱼。
月复一月，他与小黎每天傍晚下河，凌晨两点收网回家，平均每天都有近十几斤鱼类的收获。
但是三个孩子的学费得交现款呀！一天，他在外贸单位上班的一个朋友正在收昂贵的貂皮，他激灵一下，觉得这是可以换现钱给孩子们交学费的又一商机，于是买来饲养貂的书籍，这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妻子知道小常骨子里有股干什么成什么的韧劲，故第二天就忙取钱依了他。小常先是买了貂种，接着到五金店买了一大卷铁丝，用已使用了多年的“劳动牌”铁钳子和小铁锤，编织、捆扎好几个丈余的铁笼子。用鱼喂貂，再用貂赚钱。后来，一年下来，就能收入两三千元。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能算上“巨款”了。
进入到八十年代中期后，受小常影响，养貂户开始越来越多。小常观察到市场的微妙变化，立刻转行干上了建筑业——拉沙子这一行。
七
总之天道酬勤，孩子们如今都早已成家立业，各自立了门户，小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是达到小康水平了，比起父辈当年悲惨的苦日子真是云泥之别。小常两口子也在周口地区分到了新公寓房。
1999年5月，小常被检查出肝癌晚期，我心中最明白这是少年的饥饿、多年的艰苦奋斗的知青农垦生活和长期操劳过于辛苦劳累的深层原因，享年仅53个春秋而已。他的勤劳、他的善良、他的能干、他的自力更生实为中国劳动人民最可贵的品质，这位布衣草民人物确实影响着我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