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暮春初夏,蚕豆便宜而又快落市的时候,我总要买下好几斤储存起来。
但我从无一次在弄内或街边剥过豆,没那个习惯。
今年的前些日子,终于又等到买便宜蚕豆了。
那是在距家不近的一个菜场,偏偏小葛一下就买了十来斤,这么重拎回家还不累煞人?小葛说,我有办法减重的。莫非像老阿姨一样旁若无人地坐在花坛边剥豆?好像太那个了吧?
太哪个了呢?我的心思被小葛看穿了:退休了,还计较得挺多。
她带我进了一条休闲的小巷,这里除了有儿童园地外,还有圆圆的几张石桌,石桌被四只腰鼓形的石凳拱卫着。除一张石桌只坐着两个人外,其余都坐满了。于是小葛拉我就与别人拼了桌。我有点不自在,但已由不得我了。
入座。一男一女皆是老者。热情得很,像是邀坐在他家桌旁。小葛把空袋子放桌中央,那便成了界河,两边是各自的蚕豆山。小葛是外交家,另一阿姨话也颇多,一会儿闲话随着粒粒蚕豆蹦满了一桌,这从未体验的热闹自然感染了我。我观察男性老者,从年龄到相貌到气质,居然像极了出现在“朗读者”舞台上的许渊冲!只是许老在用纪念徐志摩的诗来怀想追求女友时,泗泪滂沱,而我边上的这位白发稀疏的老者,一直微偏着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剥豆的阿姨,他的妻。他时而呼应,时而轻笑,以表赞同或欣赏,我想这就是老来相伴的幸福图景吧。那女的呢,肯定比丈夫小十几岁还不止,操着外地口音的沪语,喋喋不休,戴着好几个金戒指的双手却让蚕豆山迅速矮了下去。但让我看不惯的是,那阿姨居然将最嫩的小蚕豆一颗颗丢入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唉,剥豆剥豆,莫管别人闲事。但见,那阿姨时不时瞥老人一眼,或给他竖起领子以避风吹。这才是我称道的。
知道他们就住在近旁,天好便会来这里坐坐,末了,关照我,买了豆或别的什么,尽管坐在这里剥,只要弄干净就是了,难不成还要拎回家?那不太傻了?
是的,临走,我们的桌旁无一壳无一叶,拎着饱满的豆粒和那对陌生的夫妻客气作别。
路上,我提到这对夫妻,小葛立刻纠正,不见得是夫妻啊!那么是父女?当然也不是。这回轮到我惊诧了。小葛说,你听,那女的话音是南腔北调的上海话,这说明她是从外地来的,而且有些年头了,而那男的一口纯正的沪语;再看那女的,金戒指戴了满手,项链耳环尽数戴了出来,上海女的平时居家过日子有这样显摆的吗?再看那老头,看女的眼神眉开眼笑的,爱怜得不行。据我知道,一旦是结了婚,特别是老夫老妻了,走路常是一前一后的,在外人面前反倒是冷冷淡淡的,哪有这样的?
我问小葛,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呢?她脱口而出,他俩啊,从前是主仆,现在是同居者,至多是一对新办的夫妻。你没发觉吗,她的习惯不是上海人的习惯,上海女人会在大庭广众不停吃生蚕豆的吗?她是农村出来的无疑。那女的搁一会儿就要看看老头,看看老头,还给他拉拉领子,那是她服侍他已成了职业习惯,最后,她是扶着老头的臂膀离开的,而不是像老来伴那样拉着丈夫的手走的。那是习惯成了自然喽。
小葛,我的家政服务员,居然扮演了一回推理大师阿加莎·克里斯蒂!我不敢苟同她的推理,但这对老人,看上去相亲相爱,这不也是最美丽的晚晴风景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