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暨是越国美女西施的故里，诸暨枫桥人王冕、杨维桢、陈洪绶，小时候也一定是听着西施故事长大的，枫桥离浣纱江边的苎萝村并不远，西施姐姐留下什么最重要的精神？忍辱负重。是的，要成就一番事业，必须忍辱负重，元明清数百年长长的时光里，王冕、杨维桢、陈洪绶，成了中国书画、文学、书法史上皆鼎鼎有名的巨星。

　　1. 梅翁王冕

　　王冕有许多别号，我喜欢带“梅”的三个：梅花屋主、梅叟、梅翁。种梅，写梅，画梅，梅成了他一生中须臾不离的亲密爱人。

　　王冕祖上虽然也算宦族，可他却是田家子，贫穷得很，桥亭村，他的祖居背依郝山，屋前面是一大片广阔的农田。七百多年前，王冕就出生在这座茅屋里。

　　小王禀赋特异，小时了了。说他未满周岁就张嘴讲话，三岁就与人对答如流，王氏宗亲都将他视为神童。家贫要谋生计，老父派小王牧牛，他却偷偷跑到学堂边听学生读书，晚上回家，父亲问：牛呢？哎呀，忘记了！小王自然挨了一顿暴打，打过之后，小王还是依然如故，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牛上。还是王妈妈懂儿子，既然小王如此喜欢读书，那就让他读吧，我们家不远的衣僧寺，寺中有长明灯，那里可以读书的，自此，寺庙里，佛膝上，有了一个小王冕，他在佛的陪伴下，快乐沉浸在求知的海洋里。

　　这样的好学精神，感动天地，小王变老王，变成了博学的画家、诗人，于是就有了流芳的《墨梅》画和诗：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我老王，画梅写梅，不求人夸，只愿给人间留下清香的美德。

　　王冕深深懂得梅花的品格。

　　爱梅大有人在，南宋的诗人张鎡算是极致。南宋周密的笔记《齐东野语》卷十五，有《玉照堂梅品》，写了张钟情于梅的事情，他特地制定了五十八条护花策，试举梅花痛恨的十四条如下：

　　狂风、连雨、烈日、苦寒、丑妇、俗子、老鸦、恶诗、谈时事、论差除、花径喝道、对花张绯幙、赏花动鼓板、作诗用调羹驿使事。

　　梅是有生命的，鲜活灵动，许多人喜欢梅，但不一定懂梅。对于折花，插瓶，拉狗屎，晒衣服等不文明行动，梅花会感到屈辱。梅花甚至都讨厌恶诗，讨厌谈论时事，当然，它喜欢宾客能诗，喜欢名笔传神，喜欢花边歌佳词。

　　然而，张鎡是有名的富家子弟，有钱有时间，而王冕和他不完全一样，他喜欢梅，更多是以梅花的品格来修心修身。

　　四十岁时，北上游历后的王冕回到枫桥，在九里山下买地筑屋植梅隐居。那数千株梅花，五百株桃杏，充填着他丰富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什么科举，什么功名，都在梅的清香面前一边去吧，梅已经幻化成他笔下的《素梅》（58首）、《红梅》（19首）、《墨梅》（4首），还有汪洋恣肆的《梅先生传》，包括北游期间，他写下的大量记游、写景、叙事、抒情诗篇，都达到了元代文学的顶峰。

　　我猜测，博学的王冕，一定读过周密的笔记，他知道，梅花只是一个象征，他的梅花诗文画，也是象征，自喻，墨梅尽抒我意，我是王冕，我是不会向世俗献媚的！

　　我看到了一块长条石碑，上书“踪寄白云”，当地文史工作者说，这是仅存的王冕手迹，它在王冕的隐居地被发现。

　　看着石碑，望着王冕故居后的郝山，那数千株梅林、桃杏林上空的白云忽然漂浮升腾起来，梅花屋主，或者梅翁，或者梅叟，正扛着锄头，悠闲地行走在花树间，手一下一下地撩着撞他面的白云，他每天都去视察那些梅伙伴，细细地锄草培土，和它们倾心交流。梅的四季，就是人的四季，梅心也如人心，你懂的，所谓诗画，都只是心灵的喷流而已。

　　一天劳作结束，布衣梅翁，回到茅屋，开始了他的另一种精神日常，铺开宣纸，倒上墨，挥笔，唰唰数下，一幅墨梅图已出，拿过印泥，盖上花乳石闲章，梅翁低声吩咐老妻：明天拿去换米吧。

　　王冕笔下的梅，枝梢遒劲，千花万蕊，骨格清健，神韵俊逸。整个元明的艺术天空，顿时明亮起来。

　　2. 文章巨公

　　公元1370年，农历夏五月，明代大文豪宋濂，一边含着悲痛，一边在想着杨维桢生前的嘱咐，要替他写好墓志铭。宋濂的《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这样赞生前好朋友杨维桢：

　　元之中世，有文章巨公，起于浙河之间，曰铁崖君。声光殷殷，摩戛霄汉，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乃终。

　　戊戌年初夏的一个周末，此刻，我就站在枫桥全堂村的铁崖山下，杨维桢年少时苦读的地方。

　　史载，少年杨聪明异常，却不喜欢读书，杨爸爸费尽心机，在村口铁崖山上筑一读书高楼，此山高十余丈，因岩石赭黑如铁而得名，杨爸爸在楼里“聚书数万卷”，将少年杨关在楼中，还要“去其梯”，梯子撤去，也就是说，他只能待在楼上读书。吃饭怎么办呢？“以辘轳传食”，装个轮索，上下传递。杨爸爸够狠的，为了儿子的成功，也不管他愿不愿意，豁出去了。少年杨呢？偏偏争得一口气，我不用你们催，我用实际行动做给你们看！他每天黎明即起，夜晚也是一直秉烛，父母想见他，不行，三天见一次，每次讲话一炷香时间。五年的苦读，连杨爸爸也感叹了：杨维桢，一定能实现我的理想！

　　铁崖山下有一口塘，面积超亩，以前，这里叫泉塘，也有人说是朱熹的半亩方塘。少年杨苦读时，眼光常常穿过梅树林，落在泉塘上，那里，有满塘的荷花，夏季的清晨，泉塘的水波映着朝霞，少年杨从水光里看到了希望，他要用扎实的脑袋，去发愤图强，去治国安邦。

　　1327年3月，杨维桢考中了极其难考的进士，授承事郎、天台县尹兼劝农事。

　　然而，读书杨直率的性格，并不适合官场，尤其是元朝官场，在好多岗位，他都一再被贬，弄得头破血流。

　　甚至，他曾一度辞官，跑到我家乡隐居，“脱命于富春山谷中，托故人义门氏家”（杨维桢《半间屋记》）。在那里，他交了好多朋友，也留下了许多墨迹。他写下《桐庐太守歌》、《览古》、《富春夜泊寄张伯雨》等多首诗，他还替严光的三十五世孙严君友撰写《高节先生墓志铭》。在桐庐隐居的时光里，他和友人一起，泛舟富春江，诗酒言欢，弹曲唱和，涵养诗文。

　　《东维子集》、《铁崖古乐府》、《复古诗集》、《铁崖文集》等集子，收入杨维桢几十年的精品佳作，虽散佚不少，但仍有五百余卷之多。

　　杨维桢的诗文，一如他那倔强的个性，独辟蹊径，标榜“复古”，崇尚“自然性情”，“铁崖体”腾空而降。如上宋濂所赞：四十年里，他的诸多学生，像群山崇拜泰山、像河流归顺大海一样，崇拜杨大师。

　　除了诗文，还有他晚年极具杨氏个性的“粗头乱服”书法。当时流行赵孟頫温润秀丽的赵氏书风，而杨氏书法，完全不守规矩，一如他的诗文，横空出世。

　　西施故里，郑旦路上的“诸暨三贤馆”里，我看到了杨维桢的书法代表作，《真镜庵募缘疏卷》，应该是影印，通篇皆为醉墨狂舞，线条忽浓忽淡，字形忽大忽小，随势构字，任由心出，八面用锋，夸张率性，犹如一酒醉汉子，或似不衫不履的游僧，手里捏着个葫芦，踉踉跄跄，时而低吟，时而狂吼，旁若无人，这种神态，是他笔、墨、线和心灵的无奈、痛苦、悲愤紧紧相连的结晶，也就是说，杨维桢书法的巨变开合，有着鲜明的时代节奏。

　　我也崇拜杨大师。

　　多年来，我一直在读历代笔记，明代笔记里，杨的影子经常出现，不过呢，他都是以放荡不羁的形象出现。

　　其实，深入到杨维桢的内心世界，就会理解他这种放浪行为，这其实是一种极端的抗争，颠覆的叛逆。一个正统的儒士，变成如此追求声色的浪子，也许有他的百般无奈，而这种无奈的深处，正是元末社会动荡给士人们带来的恐惧和灾难，以及他官场的屡屡失意，各种累积，构成了他的复杂人生，放浪放纵是表象，深度忧患才是内里，他依然是“铁崖山”锻造出来的“铁人”，铁冠，铁笛，铁意心中有，声色转瞬过。

　　真一个乱世奇才。

　　回望“铁崖山”，山脚岩石上开着簇簇黄色五角小花，鲜亮透明，那是“景天”，一味经典中药，味苦、酸，性寒。“景天”还有数十种别称，如戒火、护花草、八宝草、土三七、观音扇、美人草，专治烦热惊狂、蛇虫咬伤等。

　　嗯，这种草，说不定少年杨苦读时就生长在那些岩石上了，草的先辈，先辈的先辈，一定见证了少年杨的苦读时光。

　　“景天”的五色小黄花，看似杂乱无序，细看，却也如杨氏草书，秩序井然，变化多姿。

　　3. 老莲的画

　　老莲是陈洪绶的号。这老莲，确实老练，小时候就如此，还不是一般的老练，思想、才情，都老练。

　　1602年夏天，萧山长河的一户来姓私塾，来了个虎头虎脑的小朋友，他就是老莲，不，还是先暂时称他幼时的名字莲子吧。莲子只有四岁，他要在这里跟老丈人启蒙读书，老丈人就是私塾老师。

　　有天早上，来老师收拾某间屋子，里里外外全部整理了一翻，他还用白灰粉刷了墙壁，弄好屋子出门时，老师告诫那些晨读的孩子：你们不要进去，不要弄脏我的墙壁！

　　这莲子，自然也在警告之内，他忽闪着大眼睛，朝屋里的那面白壁看了又看，忽然心生一计，他对小伙伴说：你还不赶紧去吃早饭呀，去迟了，没得吃。小伙伴一听，赶紧跑开。

　　莲子不慌不忙，拖来一张大桌子，从容爬上桌，在白壁上画了幅一丈多高的关羽像，关公浓眉大眼，拱手而立，威武有力，神态呼之欲出。

　　关公像画完，小伙伴来了，一看，白壁上突然多了个吓人的像，以为闯下大祸，吓得哇哇大哭，哭声将老师引到。来老师惊讶地看着关公像，不得了，连忙跪地叩头，他不仅没责怪莲子，还大赞他的技法。后来，这间屋子，来家专门用来供奉关公像。

　　莲子就这么传奇。

　　1607年，莲子9岁，父病重，去世前，陈父将著名画家杭州人蓝瑛，请到了家里，从此，蓝成了莲子的绘画导师。然而，不久，蓝老师就感叹了：使斯人画成，道子、子昂均当北面，吾辈尚敢措一笔乎？

　　蓝老师是发自内心的爱才，他从此不画人物而专攻山水。以后的事实充分证明了蓝老师的眼光，老莲的人物画，“明三百年无此笔墨”。

　　我专门购了一本陈老莲的人物画集。

　　《阮修沽酒图》，《史实人物图》（之一、之二），《南生鲁四乐图》，《陶渊明故事图》（长卷），《拈花仕女图》，《婴戏图》，《索句图》，《观音罗汉图》，《观音像》，《红叶题诗图》，《品茶图》，《张荀翁像》，《斜依薫笼图》，《达摩禅师像》，《苏李泣别图》，《高贤读书图》，《老子骑牛图》，等等，一幅一幅，都呈现在我眼前。

　　泡了杯浓浓的太平猴魁，差不多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以极其贫乏的绘画鉴赏力，细细欣赏。各个人物的奇特造型，各朝人物的细致衣纹，劲挺有力的线条，构画时轻重顿挫、圆转方折的笔法，我只懂这些，我只能看表面，然后，看着人物，思绪乱飞，想些画中人物的轶事。

　　喏，这幅《陶渊明长卷》，全卷十一段，采菊、寄力、种秫、归去、无酒、解印、贳酒、赞扇、却馈、行乞、灌酒，陶的人生精彩片断都在这里了，不阿权贵，弃官归田，生活清苦，安于清贫，嗜酒如命，却又清高孤傲，老莲细节抓得极准。这幅《阮修沽酒图》，阮隐士头戴黑色簪巾，右侧居然还有一朵小白花，长长的胡须，有一根竟然拖到了胸膛上，左手提大黑壶，右手策粗长杖，杖上挂着什么东西？你猜，几串铜钱，一串红果，阮修一定是从山野隐士朋友那里来，喝了一整天的酒，对影成三人，但还不忘野花、野果。这是阮修吗？这分明就是老莲自己的写照嘛！

　　明亡后，老莲回到故乡，混迹浮屠，纵酒自放，醉后恸哭不已。他哭什么？为坠落的朝代，为未竟的理想。

　　陈家村，陈老莲的故居遗址，我进纪念馆拜访大师，“一代宗师”端坐着，目光似乎深沉望着远方，一块木版上，刻着迅翁的一句话：老莲的画，一代杰作。是的，老莲的画，远不止人物画，还有花鸟，还有版画，还有书法，都有极高的造诣，都是杰作。

　　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打牌喝酒的小游戏。

　　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人数没有关系，越多越热闹。

　　牌发上来，是《水浒叶子》，从宋江、林冲、呼延灼、杨志到徐宁，等等，一共四十位梁山好汉。宋江，首席饮；林冲，面肥者饮；呼延灼，左右席饮；杨志，貌美者饮；徐宁，举箸者饮。

　　想赖皮，没门，必须喝下，除非你抓到鼓上蚤，免饮。

　　酒喝好了，那就玩牌，宋江万万贯，花荣百万贯，林冲七万贯，樊瑞七文钱，公孙胜半文钱，谁大谁小，你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些版画，都是老莲的独创，将酒令牌局寓于现实，反抗，讽刺，戏谑，朗朗笑声中完成了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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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翁王冕，铁笛道人杨维桢，陈洪绶老莲，七百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名字，依然如深涧传笛般响亮而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