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肯定是的”,好几个手指指过去。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七十多年前,为“抗日救国,收复祖国失地”,一群热血激昂的浙江大学学生,成立了黑白文艺社,众人在山脚下合影,他站在最边上,浅色短袖衬衫外套着深色背带裤,双手插在裤兜里,左肩向下倾斜。不要说在这好几十人里独一无二,就是放在今天,看起来也是酷酷的。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就是他。我们讨论着,在他已离去20年的时候。
我在记忆里搜索。最寻常的普通衣着,认真的,不苟言笑的,有长者风范的,这是王知伊伯伯给我的印象。当年曾以“冷火”笔名热衷文艺创作,出过小说集,写过人物传记的文艺青年,单看这笔名,和背带裤搭的。但他大半生时间是在做编辑,所谓为他人做嫁衣。很长一段时间里,审读、起草文字,年复一年。
晚年,他有机会写回忆文章,尤其想说说给他一生深刻影响的开明书店岁月。战时他在桂林,在《中学生》杂志工作了6年多。那是一本服务于青年读者、传输科学文化知识、启迪民智的普通期刊,办刊20年,断续出版了200多期。开明的印刷厂曾被日寇炮火毁于一瞬,大家从废墟里翻检剩余稿件,再重新组稿,一有可能,继续。但《中学生》的办刊宗旨却是始终如一的,在纷乱中汇成难得的清流。知伊伯伯欣喜于读者在《中学生》的平淡无奇中求知,呼吸正义,诅咒黑暗,一份平淡的刊物竟也会在人的心中唤起一种力量来。战时《中学生》在桂林复刊,与大后方的青年朋友们见面,有读者在来稿中写“《中学生》杂志万岁”,半个世纪过去,他回忆说,我的快乐是难以形容的。这样的工作活泼了自己的心灵,享受到了青春的幸福,这样的愉快是来自编辑工作的得天独厚。
当年前辈的点滴小事,他记得。刚去时,他把拟刊用的自发来稿放在一个文件夹里,封面写上“采用稿”。主编傅彬然似在不经意中,将其改为“起用稿”,希望改去居高临下的官气,平等待人。即便在后方桂林,战事依然时时影响着民众生活。开明的前辈们却毫不受干扰地要求对出版物一丝不苟。1944年夏秋,有次叶圣陶先生带几位编辑同校《中学生》杂志某期三校样。“虽名三校,犹是满纸错误。五人竭竟日之力,每篇两人看过,至晚而毕。”叶老在当天的日记里如是记载。那五人中,就有知伊伯伯。这件事也使他几十年来难以忘怀,那一期杂志,是经过了四校五校的。叶老对编辑工作体察细微,也因此而希望大家能有专注的环境。1945年抗战胜利,开明书店同仁千辛万苦回到上海,立即投入工作,在福州路一条弄内四层楼,几十人在里面,却因专注而安静如无人。即便这样,有一天,叶老悄悄跑到编辑部大门旁,贴一纸条,上面端端正正写着“请把门轻轻关上”。
“请把门轻轻关上”,这话在我心里轰然作响。岁月漫漫,我们能把控的有限,如果你想做,只需“请把门轻轻关上”。炮火,喧嚣,繁杂,污泥浊水,都可以挡在外面,然后,做你喜欢的、值得做的事。
王知伊伯伯在晚年一点一滴地写下这些看似琐碎的往事,我想是因为,这样的精神,滋养了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