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画坛上有着“竹王”美誉的申石伽和我的爷爷是世交,又是亲家。父亲和姑妈年轻时都师从石伽学画,轮到我自然就是石伽的徒孙了,而这段渊源要追溯到上世纪四十年代。
抗战胜利后的某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位贵宾,他就是爷爷的好友,同为杭州人的申石伽先生。石伽擅长山水,尤以“十万图”为华夏画坛一绝,能把这样一位贵客请进,又便于让自己的孩儿们拜师学艺,真乃蓬壁生辉。于是,爷爷把家中西厢房腾出来,油漆整修一新,布置出一个画室。一时间,家中书香四溢,学风浓浓。石伽先生将画室提名为“忘忧居”。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后来因为两家的长子长女相恋成就了一段姻缘,两个家庭结成秦晋之好,我也有幸获得一位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启蒙老师。从书法到绘画,从古文到诗词,石伽爷爷亲手为童年时的我开启了一扇艺术之门。每周一次,我抱着一卷卷临摹的毛笔字和水墨习作走进愚园路579弄22号三楼一间12平方米的亭子间,从房门到画桌一共走六步,石伽爷爷把这间狭小的屋子起名为“六步斋”。
“文革”开始后,石伽爷爷一夜之间被打成“牛鬼蛇神”,门庭冷落了,而我因为是亲戚又是一个小孩,所以前去按门铃不太引人注意。为了不惊动邻居,奶奶总是悄悄地把钥匙从三楼窗口用一根绳子吊下来,而我只能蹑手蹑脚地走上那个狭窄的楼梯。虽然身心备受摧残,但石伽爷爷手中的笔却不曾停下 ,“六步斋”的墨香里,我们一老一少聊得最多的还是画,舞台上的芭蕾,戏剧里的水袖,风卷的残云,雨雪的情愫都能触动他对大自然中竹子的想像。北窗下的他,宣纸一铺,笔锋一转,哪在乎窗外的风霜雨雪?我被这种唯美的情怀感动着,温暖着,滋润着。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在石伽爷爷慈爱的目光里长大成人,读完大学赴日留学、结婚生子、工作变迁……在那些人生转折点上遇到种种难题,我总是习惯向他求教解惑,我们一老一少没有年龄的界限也没有空间的距离,有的是聊不完的话题。后来,摄影成了我的职业。他常常从绘画的角度谈摄影。
石伽爷爷的晚年过得简朴而又宁静,没有奢华的累赘,没有人情的烦恼,为人处事、治学养生都深含禅意。他十多年足不出户,却知晓天下大事,当现代人房子越住越大,烦恼却越来越多时,他说:“屋宽不如人的心宽啊。”当家人为失窃一枚齐白石亲手为他篆刻的印章急得团团转时,他却笑笑说“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我常常感到疑惑,石伽爷爷瘦弱的身躯里,为何有如此强大的内心定力,可以如此的不怨天,不尤人,不为外物所动?难道,这就是他常说的生命的归位在于把外在的东西变成内心的能量?这就是他为自己的人生做了减法,敢于舍弃一切的不惑念想所至?
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病榻上的石伽爷爷说得最多的是我的将来:“搞了一辈子摄影,晚年后再回到画里来啊……”
如今,他走了有十五个年头了,今年又恰逢110岁的纪念日,他留下的每一幅画,每一行字,都让我感觉到他气息的存在,音容笑貌都清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