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7: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本版列表新闻
     
2017年04月02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好诗 还会有么
吴忱
■ 蒋兆和绘《杜甫像》
  ◆ 吴忱

  相传李清照将重阳《醉花阴》词寄给赵明诚:“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明诚废寝忘食三日夜得五十阕,杂以易安之作征求其友陆德夫意见。德夫把玩再三,说:“只‘莫道不消魂’三句绝佳。”自此而后,历代不乏赞赏之声。而写出“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落知谁在”的刘希夷,初则声名不著,只因孙翌编《正声集》,其中所收希夷诗最多,从此大为时人所称。可见作品的成功,师友的意见固然重要,传播的作用也不容忽视,但关键还在于能否经受时间的冲刷。可以说,大凡经由选本传播穿越时间而脍炙人口的,理所当然就是好诗。

  一、阅读与体悟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是杜甫的体悟所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就多半是蘅塘退士的广告语了。然而,熟读与体悟往往只是一念之隔,请以绝句为说,用概其余。

  清施补华说:“绝句着意点当在第三句,第四句只作推宕,或作指点。”如王勃的《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况属”,是转进一层说,结出下文。上两句悲路遥,下二句伤时晚。分两层写,更觉萦纡,黯然魂断。

  张说的《送梁六》: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首两句写景,第三句“不可接”三字,遂使实境化为缥缈之景,跌出第四句。

  可见第三句是全诗的枢纽。绝句寥寥二十八字,若变化过多,势不可能;要语短意长,则第四句方可留作推宕指点之用。例外的是李白的《越中怀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此诗前三句均是当时场景,点睛之笔却在第四句,即前两字“只今”用作转换或转柁,而“惟有鹧鸪飞”,则作为推宕或指点之用,与前三句形成强烈对比。又如刘中庸的《征人怨》: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此作第四句不见转柁,第三句也似乎没有发力。四句都是眼下所见,却正是第三句“三春白雪归青冢”不露声色地暗中发力,读来却极具震撼力。应知与前两句即兴之景不同,后两句已转入战后的永恒之景了。真所谓“一气呵成”,可见大作家自有抒轴。青冢,这里是泛指。

  而绝句的起句,或写景,或叙事,或抒情,比较起来,以写景为多,叙事和抒情次之。写景要做到姜白石所说的“意中有景,景中有意”,而由眼前景色着手,则很容易切入。如赵嘏的《江楼怀旧》:

  独立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第三句才指出怀旧的题意,“同来”应第一句“独立”,“人何在”应“思渺然”;结句应第二句“月光如水水如天”,读来倍增失落之感。

  再如王昌龄的《西宫春怨》: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开始便将西宫春怨写了出来,第三句“深见月”,逗出第四句。云和,瑟也。

  关于结句,要有“有余不尽”之意,语不能不绝,而意则不能绝,不然便索然毫无余味。上举各诗的结句“朦胧树色隐昭阳”、“风景依稀似去年”、“心随湖水共悠悠”,一篇读罢,无不余音绕梁。即便王勃的“山山黄叶飞”、刘中庸的“万里黄河绕黑山”,也都为读者设计了遐想空间。这就是一篇作品成功的关键。又如李白的《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全篇不说出怨,却活画出一个女子深夜不寐,在百无聊赖中伫立凝望的情景。其间哀怨之深,我们可于言外得之,可于想象得之。末了以“玲珑望秋月”一句作结,正表现出无聊凝望的一种画面,又给读者一种感情上悠然不尽的暗示,于是便自然感受诗中女主角的一往深情,令人读之低徊宛转,不能自已了。

  还有一种,表面上看似乎很斩截,无余韵,而实则仍有“有余不尽”之意。如王维的《杂咏》: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此诗的结句是如此斩截,然而不能说没有“有余不尽”之意:作者想到故乡家园中的寒梅,则其思念故乡之深,可以想见。除寒梅外,其他当亦在想念之中了。

  以上就是一首绝句(包括律诗)的整体框架,还是四个字:起承转合。至于笔底工夫,全在作者如何涵泳。但首先下字要稳,就是除却此字更无他字可代。唐庚有一则苏东坡的故事:“东坡作病鹤诗,写到‘三尺长胫瘦躯’,空其末字,使任德翁辈等补之,先后数字,东坡然后取出其稿,却是‘阁’字。此字既出,俨然就是病鹤矣。”为何别人所补均不合适,独是东坡之“阁”(古与“搁”同)字好,便是只有“阁”才足以形容病鹤的“病”态来。其次下字要响,前人说:“下字炼句,须解得‘高亮’二字。不高不亮,诗虽好,亦减成色。”于此可知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既想用敲,又想用推,韩愈以为敲字响亮。则此敲字不仅有声音的响,更是意义的亮。惟其意义的响亮,才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当然,凡是好诗都能做到“句无剩字”。有剩字的不是好句,也就是说,诗中必须每个字都有其作用,一字增减不得。如五言增两字为七言,是所增两字必为剩字。七言中减去两字仍为完美的五言,则所减两字必是剩字。有剩字,又岂得称为好诗。此外,还应注意每句与上下文是否相称。一首诗不难于有佳句可摘,而难于无佳句可摘。无佳句可摘的好诗,常使人有无往而不佳之感,古今大家大都如此。施补华说:“七律以元气浑成为上,以神韵悠远为次,以有名句可摘为又次,以小巧粗犷为下。”所谓以“有名句可摘为又次”者,其道理便在于虽有佳妙之句,但上下整体不能融洽。正如前人所说:“七句壮士声气,杂入一句美女情调。”岂不风景大煞,要说好也难。

  二、好诗与批评

  老杜“新诗改罢自长吟”,道尽新诗改罢,快然自适之趣。又有名篇佳什,出语惊人,则白居易“野火春风”之句,能教顾况前倨后恭;贾长江“秋风落叶”之联,遂使后生竞相挦扯。而世间流传好诗,或亦有白璧微瑕,不尽惬读者之意者。

  胡应麟指出:“杜甫总兼一代,若地负海涵,包罗万汇,故利钝杂陈,巨细兼蓄。”其代表作《秋兴八首》,忠爱之忱,溢于言表,所谓身在江湖,心依魏阙是也。故钱谦益入清后追和其韵,有《后秋兴八首》之一乃至十三,亦均与国事有关。《唐宋诗醇》曰:“富丽之词,沉浑之气,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家如椽之笔。”而胡应麟说:“老杜‘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虽极精工,然前六句力量微减,一结奇甚,竟似有意凑砌而成。”胡震亨说:“‘昆明池水’前四语故自佳绝,奈五六肥重,‘坠粉红’尤俗。”视角不同,言其不足之处,自别有见地。

  又指出:“太白才超一代,如星悬日揭,照耀太虚,故高华莫并,色相难求。”其七言绝句,古今独步。《清平调》三章,是为杨贵妃作,后人赞声不绝,实至名归。如“云想衣裳花想容”,若他人下笔,必不用“想”字,此所以妙绝一世也。而陈继儒评第三首道:“三诗俱戛金石,而此篇尤胜,字字得沉香亭真境。”然第二首“金石”之声何在?中行先生尝谓:形容本朝妃子,而曰“一枝红艳露凝香”,其语已不无轻佻;又曰“巫山云雨枉断肠”,复涉恶俗之嫌。想见高力士之所以进谗得逞,不独以飞燕之比杨妃为不敬而已。

  又如苏东坡,清赵克宜读后感受是:“苏诗二千余首,其间游戏不经意与牵率酬应之作,居其太半,读之往往未及终卷,辄生厌弃之思。”又陆放翁,则查慎行认为:“剑南诗非不佳,只是蹊径太熟,章法句法未免雷同,不耐多看。”又胡应麟指出:“李太白多率语,杜子美多放语。明李梦阳多粗语,何景明多浅语;李攀龙多生语,王世贞多巧语。都是大家常态,然而后学不可为法。”“后学不可为法”,这是直面“大家”既要有敬畏之心,又不轻率盲从的务实态度。

  但若是一篇初成,尚未改罢,有待推敲,那就得主动获取师友的批评了,不是为讨表扬,而是要求指陈得失。岳珂《桯史》记一事说:“稼轩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吟:‘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次都问座客何如。不久,又作一《永遇乐》,首章曰:‘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结语曰:‘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置酒召客,使妓迭歌,遍问来客,必使摘其疵颣。余时年少,勇于言,偶坐于席侧,稼轩顾问再四,遂率然进曰:‘前篇豪视一世,独首尾二腔,警语差觉相似。新作《永遇乐》则微觉用事稍多。’稼轩大喜,谓座中曰:‘此实中吾病。’于是咏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其刻意如此。”这是说好诗之成,并非一蹴而就,虽大作家也得过此一关。

  王士祯《香祖笔记》也记一事云:“阳羡陈维崧之弟初次入都,手写行卷三通。友人问准备请谁看,回答是:吏部刘体仁、户部汪琬、礼部王士祯。友人笑道:‘吾为你预卜,汪得卷必摘其瑕疵而为之批驳,王得卷必取其警句大加揄扬,刘则一览掷去,无所可否。’到时果然如此。”作为反衬,王又叙一事说:“唐牛僧孺未发迹时,以诗进谒刘梦得。梦得为飞笔点窜,僧孺深感不爽,此事直到牛作宰相后才吐露。刘愧悔不及,郑重告戒子孙。”(见《居易录》)

  可见世间人心,大抵不古,因此如刘梦得、汪琬能认真摘其瑕疵者已属稀缺珍品,欲真有所裨益,实非易事。但是,与其为王士祯捧杀,还不如让刘体仁棒杀!

  三、辨俗与品雅

  前人曰:读诗之始,务辨雅俗。雅者,雅正而不庸俗,温厚而不刻露,沉郁而不浅薄之谓也。俗者,一切庸俗、儇薄、鄙陋之辞。

  陆游曾说“俗人犹爱未为诗”,意思是,诗要是到了连俗人也都喜欢,那一定不会是好诗。寄庐老人指出:《红楼梦》中为香菱所爱之句,便是陆游所作,题为《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三、四句的确曾为好多人赞赏,故常用作书房楹联和试帖馆课的试题。第一、二句也甚相配,唯后四句不称,结语尤欠圆润。但最足以用来说明俗人所爱的诗当是陆游的《闲居自述》:

  自许山翁懒是真,纷纷外物岂关身。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净扫明窗凭素几,闲穿密竹岸乌巾。残年自有青天管,便是无锥也未贫。

  三、四两句更是人人所爱,一直传诵不衰。第一句写闲并点出懒字,颔联承上,写自身自外于外物之闲。第五句指居家之闲,第六句指外出之闲。末联一结,道出作者是“自有青天管”的大闲人,纵无立锥之地,也不会再贫了。

  笔者以为,“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两句,确是神来之笔,但只是孤立之存在,通篇则诗味不足。陆游的写闲,看似不拘行迹,末两句收笔却未免草率,“贫”字也不无趁韵之嫌(按吴焯在放翁另一首诗“忍贫”句旁批:屡屡言之不置,即是贪慕鄙衷)。而同样写闲,杨万里的《闲居初夏午睡起》通过动态勾勒,字里行间活脱表现出作者悠闲自在的人生乐趣,却比陆游高明多了:

  梅子留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此作胸襟洒脱,周密评道:“诗家谓诚斋诗多失之好奇,有伤正气,但如‘梅子流酸软齿牙’一首,却极有思致,诚斋也对人自道:工夫只在一‘捉’字上。”

  杨万里不特诗有别才,即小词亦有雅致。其《好事近》云:

  月未到诚斋,先到万花川谷。不是诚斋无月,隔一庭修竹。

  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未是秋光奇绝,看十五十六。

  此作层层推进,回旋往复,余味不尽。前人说:“东坡词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诚斋词又何必多让。乃知有气节之人,笔墨自然不同。”

  同是《好事近》,同是写中秋,而“笔墨不同”者近代还有人在,他便是大数学家苏步青。词云:

  梧影上凉阶,露与鬓丝俱白。目送一行归雁,趁西风明月。

  今宵玉镜漾金波,好把桂枝折。不怕广寒宫冷,怕嫦娥愁绝。

  上片写景,而意景俱到;下片即景见意,音情深沉,优雅而不失敦厚。

  然而,金主亮也有写中秋的《鹊桥仙》:

  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

  虬髯捻断,星眸睁裂,惟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艺苑雌黄》徒见其“俚而实豪”,而不知其结拍之猥琐恶俗,无以复加,所谓文品即其人品,不足称道!

  *   *   *

  当然判定诗的好坏,还可借用钱锺书《宋诗选注》的去取标准予以界定,这就是:大凡押韵的文件、学问的展览、大模大样仿照前人的假古董、把前人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以及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者,想必均无资格入围好诗!

  那末,“好诗”还会有么?笔者比较乐观,大诗人赵翼也早有预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论诗》)但看我们如何把握罢了。

     
放大 缩小 默认   
   第A01版:一版要闻
   第A02版:要闻
   第A03版:上海新闻
   第A04版:上海新闻
   第A05版:读者之声
   第A06版:新视界
   第A07版:新视界
   第A08版:目击/新民印象
   第A09版:目击/新民印象
   第A10版:家装专版
   第A11版:文体汇
   第A12版:话题/文体汇
   第A13版:文体汇/聚焦
   第A14版:跨界/文体汇
   第A15版:广告
   第A16版:国际新闻
   第B01版:星期天夜光杯
   第B02版:读书/星期天夜光杯
   第B03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第B04版:夜光杯/星期天夜光杯
   第B05版:星期天夜光杯/阅读·连载
   第B06版:都市专栏/星期天夜光杯
   第B07版: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第B08版:译文/星期天夜光杯
   第B09版:星期天夜光杯/新智
   第B10版:纪实/星期天夜光杯
   第B11版:星期天夜光杯/上海闲话
   第B12版:快乐作文/星期天夜光杯
   第C01版:金色池塘
   第C02版:晚晴风景/金色池塘
   第C03版:金色池塘/长命百岁
   第C04版:老三届/金色池塘
好诗 还会有么
新民晚报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B07好诗 还会有么 2017-04-02 2 2017年04月02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