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底子上海人不吃辣,吃辣是惩罚,说把你吃辣火酱,离动手不远,辣酱中间镶嵌一个火字,好比洋大人的教名,很有尊崇、敬畏的意思,引申出来,是吃生活,挨打挨骂。
我和弟弟小时侯,家里的境况不怎么富裕,但是四口之家,家长很在意孩子,宠,每天得一角零花,中午回家吃完午饭,父亲笑容可掬地给。我天生和钱有仇,到手,出门就花掉了,一毛钱买盒零食,话梅桃板之类,五分钟走到学校,手里就剩一个黄纸的三角包,里面必定是空的。有几天,偶尔没有钱,只好去咬红领巾,或者铅笔头,被隔壁桌女同学的香橡皮勾引得食指大动。
弟弟金牛座,花钱不像我这么散漫,他很小就会储蓄,不太买东西,一板一眼地存起来。某天他很得意,说嗯,有两块钱了。我吓一跳,那个时候算算,新大米一毛七一斤,两块钱,是个很严重的数字。
然后去中山公园玩,虽然也没啥好白相,但是中山公园,那是上海的边界,十里洋场走到头,再走,天山或者虹桥方向,阡陌交通,稻田菜田。坐廿路电车,要几分钱一个人,不如走,两个小人,也不怕累,就很认真地走过去。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肃杀萧条得很。
中山公园大极了,有河流山川,门口是两株老樱花,一大朵粉云,圆形花坛里常年雏菊蝴蝶花,右手边一桥,浓柳遒松,最末梢的松枝一送送到溪水里去。松荫下有各类武林中人。翻过小山,是另一个圆形的水塘,五颜六色,脏得像一块奇怪的锈……
我们兄弟两个诧异之余,往回走。江苏路不到,有个龚姓同学,弄堂拐角开个烟纸店,人交关客气,但是有一次强拉我去他家玩,硬是几个男同学拿着同一个搪瓷杯子喝水,这大大刺激到我,后来难免有些疏远。不过并不妨碍同窗之谊,顺便去他家的小店买胶水邮票和桃板。
有了两块钱在口袋里,所谓钱壮英雄胆,我和弟弟的声气不同,好比匡超人进京以后衣锦还乡的派头。同学年纪小,不过既然是小开,我也要尊称他一声,龚老板,啊有什么异样的零食?龚老板说,有,就是贵,要八角洋钿,人家大厂做的,辣橄榄。橄榄,一般烟纸店只有敲扁的和甘草的,橄榄是好东西,比桃板话梅之类高端不少,属于轻奢。不过什么叫辣橄榄,简直闻所未闻,弟弟突然大方,说好,买,分了吃,一边警惕地看我,生怕我吃多了。
我还真的多吃了,一包基本都是我吃的,因为弟弟吃了一口,就开始哭,一路哭着回家,我们俩出娘胎,也没吃过辣东西啊,看他哭的那样伤心,路人都觉得应该谴责我,肯定是这个大小人抢了小小人的零食,你看你看,在那里哭呢。